我的父亲年近八旬,是高中语文教师,退休之后,买了几箱蜂,放在朋友的养蜂场里,隔三差五地去看看,生活过得充实而快乐。
前几年父亲又“恋上”了诗词歌赋。不记得是谁说过:凡是恋爱中的青年,都是诗人,都能写出感情真挚,激情澎湃的好诗。但他们不是诗人。如果超过了六十岁,还能写出豪情满怀的诗词,那么他就是诗人了。父亲还在大学时代,就曾经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诗歌,他没有成为诗人。如今,已是奔八十岁的父亲,还在孜孜不倦地追求诗词歌赋的写作。然而,父亲仍然不是诗人。虽然他至今已经写了几百首诗词作品,但他只是我们那个县级城市诗词协会的会员,还没有出过诗词专集,创作诗词只是他退休之后老年时期的一个爱好。在这个意义上,父亲也不是诗人。然而,父亲却对诗词歌赋倾注了热恋般的激情。
父亲的诗经常在我们县级市的诗刊上发表,有些诗歌还发表在地方报纸上。他的创作涉及的题材非常广泛,小到市井百态,大到国家大事,都有涉猎。如《快与慢》写城市公交车售票员的两种截然相反的服务态度,《登封赋》盛赞登封市改革开放以来的巨大发展,《抗冰救灾赋》赞美2008年抗击冰雪灾害的官兵和百姓们的顽强精神,《抗震救灾二首》歌颂2008年“5.12”抗震救灾的英雄们……林林总总,父亲的诗歌,从田园到城市、改革开放、奥运会、政府为农民减免农业税等等,凡是与祖国和人民血脉相连的人事物,父亲都以一颗不老的诗心,勤奋的诗笔抒发歌赞的情怀。
父亲的创作,从现代诗歌、古体诗词、赋、信天游等等体裁,他都尝试创作。就这样几百首诗词歌赋在父亲那激越情怀中诞生了。作为女儿,爱好写作,早年也曾以诗歌创作为主的我,深深地敬佩父亲的创作激情,更为父亲锲而不舍的精神而惊诧。惊诧之余,我自作聪明地认为,这是父亲与缪斯之神迟到了五十年的恋爱。父亲在大学时代,就曾有过与缪斯结缘的梦想,只是在他刚刚迈步,跨入诗歌创作门槛的刹那,发生了他意想不到的精神上的灾难。而诗歌创作是精神产品,陷入精神灾难的父亲,只有被迫搁笔,去修补他的精神之窟。以一个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步入悠悠二十年的漫漫寒冬。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父亲白天参加队里的劳动,胳膊上戴着一个黑色“袖章”,上面写着“右派分子”和名字。父亲白天参加劳动回来,晚上就在炕桌上写他的思想汇报。那时我们一家都在陕北的一个深山村里居住,记得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父亲在下雪天,奉命出去扫雪。因为他是被改造的“右派分子”。“右派分子”在下雪的天气,是不能和其他革命群众一样,享受下雪天不出工的待遇的。
晚上父亲披一身雪花回家,母亲为他端上来一大碗玉米面做的野菜粥,父亲大概是很饿了吧,我和妹妹看着父亲吃得很香。妈妈在一旁催促我和妹妹快去睡觉,我和妹妹恋恋不舍地看着父亲的粥碗,父亲说:“娟子,我不想吃了。你们两个帮爸爸把粥吃了再睡吧。”妈妈赶紧说,你慢慢吃吧,她们都吃过了。让她们俩赶快睡去。可是父亲还是执意把大半碗粥,分别给了我和妹妹吃。
我和妹妹都睡下了,父亲就把他白天穿着的打了许多补丁的棉袄,脱下来,铺在炕上,也睡了。当我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听见妈妈小声地在埋怨父亲,妈妈说:你劳动了半天,回来连口热饭都没吃饱,我都说了,她们两个都吃过了,你就是不听。唉,我去给你煮点菜汤吧。我听见妈妈悉悉索索地起来,在灶间生火的声音,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父亲又出去扫雪了,妈妈逮住我好一顿数落。她说:娟子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爸爸干活回来吃顿饭,你瞪了眼睛看着……妈妈连数落带流泪……
一九七八年,父亲的“右派”得到了平反,重新走上教学的岗位。收到平反通知的时候,父亲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就像家里出了什么不幸。然而,那却是积郁了二十年的冤屈,后来得到党的抚慰之后,喜极而泣的泪水。父亲把重返讲坛,看作是他的第二次生命,兢兢业业地干了十几年。
退休以后,父亲每个月的退休金和上班时少不了多少,他常常满足地说:我这辈子也知足了,老了,老了,不工作,每个月都有工资,这在以前谁敢想啊!在陕北的时候,曾经十个月没见过一分钱,想想那时候,现在真是天堂的日子了。
现在父亲和母亲住在城里,每个月两千多元退休金,我们做儿女的都有自己的工作和工资,间或也孝敬父母一些吃的、穿的。父亲在生活上和精神上都是幸福的,用一句很实在的话说:父亲现在是精神面包和物质面包都不缺,生活在幸福中的老人,焕发了青年人一样的激情,父亲再次捡起了他追求缪斯的旧梦。在他古稀的年龄里,以一颗年轻的诗心,与他心中的缪斯热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