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米

眼瞅着快过年了,又到了该炒炒米的时候了。

在小时候的我眼里,什么算是过年呢?不是三十儿晚上隆隆的鞭炮声,不是那顿鸡鸭鱼肉样样不缺的年夜饭大餐,而是大年初一的早上,经过一宿的守岁,饱饱的睡个懒觉,一家三口懒洋洋的起来,抓把炒米往锅里一扔做个炒米粥,炒上个绿叶儿小青菜,有时爸爸拌个小凉菜,粗茶淡饭的这么一吃,这股子惬意,那才叫过年呢。

从前我不懂,以为我们那边家家户户都这么吃,等到了七八岁才知道,原来这是我们老家儿带过来的习俗。说到这儿,又得扯扯我的归属地问题。按照不同的角度,我可有着好几套归属系统,出生地是黑龙江,生源地是山东,现居地是北京,籍贯是江苏。按照家族血统来算,我应该算是个江苏人。过年吃炒米,算是江苏人特有的习俗,即使爷爷奶奶那辈迁徙到了黑龙江,也没在冰天雪地里丢失了这个饮食习惯。孩童的想法总是有趣的,童年记忆中,得知了这事儿的我,以后再吃炒米的时候,除了觉得爱吃、好吃,心里似乎还隐隐透着点儿“我们是独一份儿”的小得意。《板桥家书》里似也有这么一段儿:“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是暖老温贫之具。”读来很是亲切,板桥先生是江苏兴化人,更坐实了我关于“这种炒米的吃法似是江苏人常有”的判断。

炒米不仅好吃,而且吃起来实在是便利。犯懒时刻,抓一把放在锅里,加水烧开,就成了炒米粥,两分钟之内就能完成从做饭到饱腹的全过程。煮开的炒米粥散发着混合着焦香的糯米香气,可以在里面加勺红糖,红糖的甜蜜与炒米的焦香混合,形成了更加浓厚的醇香,看着红糖在碗里慢慢融化,淡黄色的粥慢慢变得浓郁,也格外有乐趣;也可以选择不加糖,喝起来更加清淡,清香适口,别有风味。除了煮粥,还有种更加偷懒的做法,就是抓把炒米放在暖壶里,等烧开了滚烫的开水,往暖壶里一灌,盖上暖壶盖稍微闷一会儿,倒出来的就是香喷喷的炒米粥了。除了自己家平时用来果腹,就像《板桥家书》里说的,炒米的另外一个作用是待客。听爸爸说,老辈儿家里都穷,拿不出什么好吃的,过年期间大家相互串门儿,来了客人,抓一把炒米用开水一泡,就算是待客的茶,也算是用来招待客人的点心。从前大家家里都困难,去别人家接受一碗炒米水,也没有什么好挑剔,照样是亲亲热热欢欢喜喜的。

每年差不多到了腊月二十几,就该炒炒米了。先去买一些上好的糯米(我们也叫黏米、江米,似乎都属于同一种类别),好像需要先用水泡起来,在我的记忆中大约要泡一天一宿甚至还要久,伸出手来摸一摸探一探,等到米达到了某一种标准,就可以开始炒了。看我描述的这么模糊,也能看出我从未真正参与过炒米的制作过程,每年都巴望着吃现成的。小时候的我,每每看着大人判断“嗯,可以炒了”,都觉得这种判断是件很神奇很有魔力的事情,大概那种迷人的成分就是因经验带来的熟能生巧吧。

米泡好了之后就可以开始炒了。小的时候,炒米的是奶奶,再长大一些,炒米的就是妈妈了。妈妈按照家族血缘来说是山东人,她自己也是在山东出生的,小时候的我对“山东”没什么概念,只知道那是大人们口中叫做“关里家”的地方。十几岁时搬家到山东生活,和更多的山东人接触,也为妈妈身上的很多气质找到了归属,比如说脚踏实地、非常努力、特别坚韧,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美好的东西。妈妈嫁进了奶奶家这户“在东北生活的江苏人”,也学会了这一手炒米的手艺,每一年都会早早准备起来,囤米,炒好两份,一份给奶奶家送过去,一份我们三口之家备着,把它作为过年期间家里人的吃食。家里的大铁锅烧热,一碗一碗的把米分批放进去,均匀铺开,用大铲子翻炒,让米的每一面都能在锅里受热烤好,等到米的颜色从纯白变成淡黄色偏褐色的样子,米的口感也从硬硬的变成酥脆,米就炒好了。做法简单,但是过程十分煎熬。一次要炒上两三斤米,锅里的热气不断炙烤,很不舒服,炒上一会儿就会流汗;铲子要不停翻动,让米均匀受热,稍不留神米就会糊,吃起来就不好吃了;如果说前两点可以坚持,在我为了图好玩儿尝试炒米的几次中,对我来说最大的挑战就是,米作为小颗粒,和铲子、锅不断摩擦,形成的那个声音特别容易造成不适感。炒着炒着,汗水流下来,胳膊发紧,手腕儿发僵,就换只手再继续炒,直到最后把全家人吃的香喷喷的炒米都做好。我们每年过年,都是吃着奶奶和妈妈这样炒出来的米,心满意足的过着一年又一年。记得有首歌儿好像是这么唱的:“女人歇下来,火塘会熄掉呢,女人吃不下苦,日子过得不甜呢。”小小的炒米,里面都是奶奶和妈妈对我们家一年又一年的守护。

妈妈离开已经有两年多了,我也有好久再没有吃过炒米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够成为足够有资格守护我们家的女人。

今天是我妈妈的生日,希望妈妈在天上过得幸福。我们会好好的生活下去,让妈妈放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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