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犬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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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纪念】

我生于长于璜塘镇,这里以肉狗养殖为业,声名远播,童叟无欺。我二十岁那年,镇上新调任来了镇长徐德恭,此人曾在动物保护协会任过职,半生吃斋念佛,颇有释者之风,到任不久便发下通告:为了响应以德治国的方针政策,树立国际新形势下经济建设的文明新风,本镇自即日起全面禁止肉狗养殖,改以推广宠物犬驯养技术。镇政府当时最新公布的工作计划中也注明,将在年底举办第一届璜塘镇宠物名犬大赛,大赛第一名将有幸获得十万元的萌宠奖,比赛实况也将通过自媒体向全国转播。自此之后,璜塘镇日夜犬吠,每每上级领导下来走访,徐镇长都以此为傲,向领导详加介绍,认为这是经济建设与精神文明建设双丰收的佐证。

镇长通过大喇叭将宠物名犬大赛的消息公之于众的那刻,我正在长途汽车站的站台上与一条浑身长满毒疮的流浪狗对峙。我原本的计划是乘坐五分钟后到达的城乡班车前往几十里开外市区打工,挣一笔快钱,为自家的房子添置两扇钢门,因为这条广播的缘故,仅仅数秒之后,我将彻底改变来此的初衷,同受牵连的还有我面前的这条流浪狗。

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我被冠以烂泥糊不上墙的恶名,璜塘镇是个小地方,人和人之间多少有些沾亲带故,再不济也在一个汤锅里涮过狗肉。我与他们亲故,他们却视我为无物,他们说我的所作所为让他们痛心疾首,我因此很不欢乐,我笃定我并没有给他们制造很多痛苦,我如此肯定是因为我认为痛苦有严格的划分标准,古人言快乐是要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诚然他们为我所承受的痛苦并不足以支撑起我想要的快乐,或是他们有错,或是古人有误。

我承认我与大多数人不太一样,但天才生来特立独行,我确信我只是在努力的方向上和大多数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举个例子:我凝视天空的时候,脑袋里会不由自主地跑出各种奇奇怪怪的想法,它们或者捉对厮杀,或者列阵群殴,时间流转,仿佛岁月神偷,我专注于思考,却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同。当然,他们可以对我嗤之以鼻,我无法干涉他们的想法,他们有言论自由,同理,从思想独立的角度出发,他们同样没有权利试图改变我的人生。

即便没有徐镇长的到来,璜塘镇养狗业也已经足够兴隆,许多人因此发家致富,居民住宅越建越高,我的左右邻居张虎和王胜家都建起了三层小洋楼,只有我家祖传的三间旧屋十几年如一日依旧如故。我并未因此心生怨怼,父母早丧,我一人独居三室,在我看来,这样的生活足有几分奢侈。说句公道话,我的两家邻居都不算是心思歹毒之辈,若是有心,他们大可以联合起来将我赶走,然后将我这一亩三分地对半瓜分。

当然,大家相安无事也有我运作的成果,处于两户大户人家之间的缓冲地带,我的不作为成全了他们两家纵横捭阖的人生需求,任凭他们尔虞我诈、远交近攻,我始终岿然不动,实际上我也确实别无他处可去。受多了夹板气,我也有些不胜其烦,便想着改一改眼下的局面,不知是走漏了消息还是这世上当真有神机妙算,镇上唯一的算命先生刘半仙竟然不请自来要为我破煞。他进门第一句话是:胡莱,你有血光之灾。他这套说辞我听着耳熟,便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多余的铜板可以给他。

他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露出一副我把底裤脱下来硬要供他欣赏的表情,他大概认为我说这话多少有些心有戒备的意思,天地良心,我说那话已是情急之下自尊心爆棚的结果,那句话里的“多余的”其实是真的多余。刘半仙问我知不知道我这房子出了什么问题?我摇了摇头,承认了自己的无知,他没有卖关子,板起脸来告诉我,这两侧的房子高耸出来,我居中那便是应了“天斩煞”,这可是掉脑袋的煞劫。

他说得有理有据,我无可辩驳,我正踯躅能不能想出一个空手套白狼的法子诓他为我破煞,他竟不等我开口自顾自地抢答告诉了我答案:换门。正所谓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他这一手倒转乾坤着实让我匪夷所思,我忍不住向他投去:“你是不是已转行经营卖门生意?”的复杂表情。他对此视而不见,解释说,煞气入室,必由口入,若想遮挡煞气,一扇好门必不可少。我便问他什么样的门可挡此煞气,他左顾右盼,神神叨叨,最后定论张虎家用铜门,王胜家则是铁门,我若想避此劫数,得用钢门。

我听岔了他的意思,颇为不忿地指出,我虽不在乎脸面,可还没到每日光腚朝外任人观赏的地步。刘半仙听完这话,眼睛瞪成了铜铃,时值午休时间,方圆百米无一例外都被他的怒吼声震醒:钢门,钢门,谁他娘的要看你的肛门?他语义含糊,但音量震天,我终于弄明白了刘半仙的钢门所指,但为时已晚,悲剧已生,自此之后半仙的名声彻底崩坏,跳进黄河也再没洗清。

我与车站的那条流浪狗对峙良久,起因是它觊觎我用全部家当买下的那根烤肠,宣传名犬大赛的广播就在此时从车站的破音喇叭里传了出来,新任镇长煽情且声嘶力竭的声音犹似便秘,三遍讲完,面前这条流浪狗在我眼中骤然标致起来,我主动将手里剩余的半根烤肠丢到它的面前,它受宠若惊,以至于警惕我动了拿它下酒的邪恶念头,吓得它慌乱下失了禁,抬腿撒了一泡黄汤,不偏不倚,淋雨般落在坐在它侧边破旧长椅上身穿鹅黄绣花连衣长裙的女孩的蕾丝裙摆上。

女孩一头长发,身材纤细,皮肤白皙,长相清秀,我一眼便能笃定,她绝对不是我们镇上的女子。璜塘镇的也有好看的女孩,但没有一个有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味道,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我将其定义为另类的气息,彼时我对荷尔蒙和多巴胺一无所知。

女孩没有气急败坏地上来与我理论,她缓缓起身,走到我的面前,以一口清脆动听的声音告诉我:你的狗弄脏了我的裙子,你得赔我。那条裙子看着就不像是便宜货,退一万步来讲,即便那条裙子再便宜,我也赔不起,我清楚地知道我的裤兜比我的脸更加干净。我当即反驳,义正词严地告诉她,那是一条流浪狗,我不是它的主人。女孩根本不屑与我辩驳,她说:你刚才给它喂烤肠,我又不瞎。

这是我和安婧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不知道我决定留下这条狗究竟是因为名犬大赛的缘故还是因为她的出现,总之我和安婧的缘分因为一条流浪狗拉开了序幕。我最终将这条癞皮流浪狗带回了家,并给他取名门捷列夫,我对化学元素周期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怀,给狗取这样的名字完全是因为这个貌似有些熟悉的名字里有一个门字。我也答应了安婧给她赔偿裙子的要求,并诚实地告诉她,我现在还拿不出赔她裙子的钱,并诚恳写下字据,名犬大赛获奖之后拿到奖金就赔偿她的裙子,她对此欣然接受,她的胆识让我钦佩,很多年之后,提及此事,我依然觉得她有一颗大心脏,她让我第一次体验到了被信任的感觉。

门捷列夫急需治疗,它身上的毒疮已经开始化脓,宠物商店自然是去不得,我将它送到我四舅姥爷家里,求他帮忙医治。四舅姥爷是个兽医,说是兽医其实就是镇上配种站的负责人,过去负责骡马配种,后来农业生产改了机械化,他也失业在家,闲来无事帮人看看鸡鸭。我的到来让四舅姥爷非常开心,他说他又找到了当年骡马排队配种时的激情。

四舅姥爷给门捷列夫剃光了毛发,又为那些化了脓的毒疮涂上一层他特制的药膏,药膏散发着一股浓烈的刺鼻气息,我打心眼里没有抱过任何希望,知亲莫如故,但没想到,这世界真的有奇迹,半个月后,门捷列夫浑身的毒疮一一退去,剪去的狗毛也长出了半寸。

名犬大赛报名的那天,镇长为保证大赛的公正性,特意请来全镇唯三的宠物商店的老板充当评委,海选第一轮的要求非常简单:纯血、名种。海选当天,我给门捷列夫精心洗了个澡,浑身泥浆退去,露出一张黑灰混装的丑脸,更要命的是,它的额头上竟然长着一绺金黄色的狗毛。

海选现场热闹异常,既有吉娃娃、博美、比熊、比格这样的精致货,也有大髯、猎狐、秋田、西藏獒这样的庞然大物,璜塘的全面化宠物犬养殖刚刚起步,这些狗不用猜也知道都是泊来的西贝货,不过比赛并未明令选手要出自本地养殖,所以此等漏洞是不钻白不钻,一人开头,众人纷纷效仿。

我抱着门捷列夫挤在报名队伍里,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扭头一瞧,安婧乐呵呵地站在我的身后,她穿了另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她问我为什么没有找过她,是不是想要赖账,我坦诚自己没有她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她如释重负般深吸一口气,然后很热情地把一串数字写在一张便签纸上,塞给我的同时从我手中抱走了门捷列夫。门捷列夫是条完全没有节操的狗,它在安婧的怀里撒欢,脸上的表情极尽谄媚。

队伍走走停停,我与安婧时而左右,时而前后,手肘、肩膀、脚尖脚跟发生了不计其数的碰撞,这让我忍不住想起了我的初恋,是的,穷困潦倒至此的我,竟然也会有初恋?我已不能记起那个女孩的姓名和她确切的长相,只记得分手时她对我的诅咒,她说但凡有一个女人能和你待在一起超过一个小时,那你就应该立刻马上娶她,因为错过这个村铁定就没有那个店了,我当年和她见面时长合计59分37秒,诚如她所言,虽然之后我也经历过几段潦草的感情,但始终没能打破初恋保持的记录,直到安婧的出现。

看着不长的队伍,实则九曲十八弯,我估摸着全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来参加了比赛,剩下的百分之一委身在组委会。我和安婧打破记录的时候才走完这支队伍的十分之一,在之后的十分之九的时间里,她一直在和门捷列夫打闹,偶尔也会和我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像两个许久不见的老朋友的再次重逢,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半点也不会因为沉默而显得生分。

天色将黑未黑之际,我们终于排到了检验台,三位评委中的两位趴在台面上,检验台上摆放了三个写着“专家”桌卡,坚持坐着的这位半眯着眼睛,那副病恹恹的样子,即便立刻趴倒在台面上,我也不会觉得意外。

“姓名?”

“门捷列夫。”

“我是问狗的名字。”

“我说的就是狗。”

专家吊了吊眼皮,在我们狗仨身上扫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低头在表格上沙沙写了几句。

“品种?”

“不知道。”

我无辜而又诚实地看着专家,专家的笔顿了顿,这次他没有再抬头,又在表格上写了几个字,我向他面前的表格上瞄了瞄,写着“雪纳瑞”,我终于明白这种丑哈哈的二五狗原来叫雪纳瑞。

“把狗给我瞧瞧。”

专家从安婧手中接过门捷列夫,傻狗有些认生,浑身不受控制地打着颤,我担心它会失禁,再惹出什么事端,伸手在它额头上摸了摸,竟把压在黑色毛发下的那绺黄毛翻了出来。我心头一惊,若是让专家看见,会不会把它当成杂种狗,我想要多扒拉几下把那绺黄毛遮挡起来,专家一把把我的手握住,我能感受到他的激动,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年人,把我的手捏得往骨头里疼。

专家含情脉脉地盯着门捷列夫,一副望眼欲穿的表情,仿佛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我赶紧把门捷列夫夺回手中,警惕着连连后退,和专家拉开距离。专家不死心,身手轻盈地翻过面前的检验台,因为动作太大,惊醒了另外两位熟睡的专家。原先二对一我还有几分打赢的把握,彼长此消,现在变成了三对二,我这边还有个女的,这架铁定打不赢,打不赢就得跑,我一手抱着门捷列夫一手拉着安婧,撒丫子就往外跑。

专家们看我跑,也撒丫子跟着追,那时候,等着报名参赛的群众粗略估算也还有上千人,一见专家跑了,立刻就有人跟着专家跑,前面人跑了,后面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跑,再后面的人弄不清状况,问前面的人为什么跑呀?前面的人说是因为更前面的人在跑,所以他们就跟着跑。于是,在镇中路灯刚刚亮起的时刻,一场千人追逐的长跑由此拉开了帷幕。

我能跑是由于长期坐不起公交车锻炼所致,安婧这丫头竟然能够跟上我的脚步,倒是让我刮目相看,我抱着狗根本跑不快,跑着跑着脑袋里突然闪现出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抱着狗跑呢?狗不是应该跑得比人快吗?想通了这一茬,我将门捷列夫随手丢在了地上,傻狗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没有准备,被我丢出去的一刹那竟然露出一副被男友劈腿的表情。

我们仨各自没有了负担,撒开腿一路狂奔,三位专家毕竟德高望重,渐渐体力不支,慢慢被身后的大部队超越,后面跟跑的群众一时竟也忘了今天出门的初衷,超越专家的那一刻,半点也没有犹豫,群情激奋一路向前。再后来,大部队冲到了我们仨身后,超越我们的时候也半点没带含糊,让我们仨虚惊一场。大部队连人带狗上千口浩浩荡荡,后来有人领唱,众人跟和,先唱了《歌唱祖国》,后又唱了《爱情买卖》,半点也不违和。

当大部队在璜塘镇上宣泄欢乐之时,我、安婧带着门捷列夫辗转回到了我家,张虎、王胜家的房子让我的三间破平房显得格外局促,颇有些鸡立鹤群的意味,安婧似乎对此根本毫不在意,她径直走到我家门前,指着门楣旁一块掉了漆的方块铁皮问我那是什么?我回答说是“五好家庭”,她哦了一声,走了进去,因为我家没有大门的缘故,所以省去了推门而入这个环节,我解释说我家没有大门是准备将来要装个钢门,我看见安婧的眉毛抽了抽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显然她的神经反应速度比我要快上不少。

房子里是极致的极简装饰,水泥的地面,石灰的墙,家具只有桌椅和床,铅华散尽一贫如洗,断水断电近十年,我从来没有觉得不方便,但今晚是个例外。安婧问我怎么洗漱,我告诉她院子里有口老井,虽然还是夏天,但是夜晚的井水很凉,她说她不介意,让我帮她打一桶井水进屋,再帮她找条毛巾,我一一照办,然后识趣地退出屋外。我坐在屋外的台阶上,关门之后我并没有听见锁门的声音,之后是嘻嘻索索脱衣服的声音,再之后便是淅淅沥沥的淋水声,我的脸烧得滚烫,心猿意马,情不自禁地有了生理反应,随时都有起身推门而入的冲动。

我之前交往过的女孩,对我最体贴的那个只给我牵过一次手,如今二十岁的我一直渴望自己可以实现从男孩到男人的突破,今晚无疑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我告诫自己千万要谨慎,切不可猴急误了大事。我从井里又打了一桶水上来,洗去头发和脸上的灰尘,冰凉的井水让我有了片刻的冷静。房门打开,安婧穿着她的鹅黄连衣裙站在门口,用我给她的毛巾擦拭着头发,我从她身边经过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少女香,刚刚被压下的欲火,腾地又蹿了上来。

忙了一天,什么也没吃,家里也没什么可吃的,我翻找了半天,只翻出两个生番薯,洗净去皮之后,我和安婧一人一颗抱在手里啃,又切了一块丢给门捷列夫,我吃惯了苦,饿了有块番薯吃很是心满意足,本没有想到安婧和门捷列夫也能啃得欢快,我当时便笃定她们俩也一定没过过什么富贵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安婧把头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她问我平日里靠什么生活,我没有遮掩,如实相告,镇上有什么散活儿,我去做一天,就能吃一顿饱饭,没活干的时候,大不了就饿上一天,饿一天又死不了人,饿上许多天才会死,我能活到现在,说明我的运气不算太差,没有体验过多日挨饿。她问我那些专家为什么要追我?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告诉安婧,他们想要抢走门捷列夫,当时连原因都没有问清楚就撒丫子乱跑,现在倒有些后悔了,当然门捷列夫若能卖出两扇钢门的价钱,我想我出手的时候绝不会拖泥带水。

安婧拿出手机,打开自媒体平台本地专栏,不看还好,一看吓一大跳。我们离开之后,奔跑的队伍迅速扩张到了数万人,为此还惊动了市政府,出动了直升机监视事态发展,浩浩荡荡的队伍滚滚向前,一直开到邻镇交界处,才被大批赶到的武警、刑警、民警、以及交警拦住了去路。市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参与跑步的群众,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要参与这场声势浩大的跑步游行,最后还是和我抢夺门捷列夫的那位专家及时赶到揭开了谜底,原来南太平洋上一个名为喀什坦尼亚的岛国最近在和我国洽谈建交事宜,为了表示友好,这个国家的元首、夫人以及它们的爱犬卡莎不辞万里前来访问,国务院和外交部对此次访问极为重视,但百忙之中还是出了岔子,元首的爱犬卡莎在入住的酒店走丢了,如果走丢了一条普通狗连个屁都不算,但是走丢了外国元首的爱犬,那就是严重的外交问题,谁也不敢大意。警察部门和宠物协会都通电自己的下属部门全力寻找元首爱犬,卡莎是一条雪纳瑞,它有最高贵的皇族血统,和德英意法俄等诸国的皇室名犬都有血缘关系,最大的特点就是头顶有一绺金黄色的毛发。好巧不巧,卡莎走丢的酒店就在璜塘镇周边。采访的最后,专家呼吁卡莎现在的持有者要善待卡莎,因为卡莎的健康状况似乎有些堪忧,他同时呼吁我尽早将卡莎转交给政府,以免产生外交纠纷,热爱祖国,人人有责。评论区里对专家的爱国情怀大加赞赏,有些评论对他口中拐带卡莎的我和安婧进行了口诛笔伐,激动者甚至用上了土匪、强盗、汉奸、卑鄙小人一类的词汇。

我和安婧不约而同地向门捷列夫投去崇敬的目光,门捷列夫此刻已将生番薯啃噬干净,闭着眼睛,耷拉着脑袋,没有半点皇家名犬的神气。我问安婧,他们为什么会给门捷列夫取那么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安婧却反问我为什么给一条母狗取名门捷列夫,我当时有些懵圈,这么多天都没有确认一下狗狗的性别,我又问安婧怎么知道狗狗是母的,安婧指着狗狗身边一摊深色的污物告诉我,它大姨妈来了。

我恍然大悟,顺势一倒,无意间将安婧压在了身下,月光正好,透过窗户的玻璃落在她白净的脸上,她瞪大了眼睛看我,我鼓足勇气吻了她的唇,她也回吻了我,时机恰当,气氛刚好,是时候将原先的计划付诸行动了。就在我决定抛下所有顾虑放手一搏的最后一刻,我竟鬼事神差地问安婧她今年多大了?她回答十八。我这才彻底放心,她却又说下个月她就可以领到身份证了。我像是遭到了雷击,整个人僵在了那里,她搂着我,告诉我不要紧,她可以的,她说她做好了准备。我默默地从她身上下来,默默地躺在她的旁边,默默地把她搂在怀里,我告诉她我们再等一个月,一个月不长,不用着急,她却小声呢喃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之后的时间,我一直搂着她,直到她的呼吸变得平缓,我们一起憨憨睡去。

我没有告诉安婧我没有将野性释放到底的原因,我一个孤儿,无牵无挂,本不该有什么拘束,但进门时那个掉了漆的铁片却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死死印在我的心头。我原本也有一个温馨美满的家,我的父母都是公务员,一起死于十多年前,那天他们回家途中路过水库,看见有三个孩子在水中求救,他们夫妻俩义无反顾地跳入水中救人,三个孩子都获救了,他们却永远离开了我,三个孩子中两个分别是张虎和王胜,另一个始终没有露过脸,事后政府给我发放了烈属的标牌,我把它钉在了大门的门楣上,十几年过去,标牌上的文字已经掉没了影,张虎和王胜对当年的事情只字不提,但在我心里,那标牌上的两个字还像当初发给我时一样耀眼,那是我心灵的禁区,我不允许有任何事情玷污这块标牌,哪怕我自己也不可以。

第二天一早,我和安婧一同被屋外的嘈杂声吵醒,我迷迷糊糊地打开门,瞬间被门外无数闪光灯闪得睁不开眼,我浑浑噩噩还没有回过神,几个身穿便衣的警察便将我、安婧、门捷列夫分别簇拥着带离了我家,我看见安婧被带上了一辆黑色轿车,我拼命呼喊她的名字,告诉她不要害怕,她坐在靠窗的后座位上对我微笑,似乎说了些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那个表情仿佛在和我道别。门捷列夫凶悍无比,左突右闪,它还试图攻击抓我的警察,最后被几个大汉用网兜兜住,装进笼子,随即就被搬上了一辆皮卡,绝尘而去。至于我,我被带上了一辆白色面包车,警察倒没有为难我,只是将我关进了一间审讯室,我以为他们会起诉我拐骗未成年少女,但实际上他们只是简单询问了一下门捷列夫的情况,随即便将我放了出来,我询问他们和我一起的女孩怎么样了,他们说女孩没有被带来警局,而是被带去了别处,因为涉及案情,他们无权告诉我相关的情况。我又问起门捷列夫,他们告诉我此事已经移交外交部处理,我同样无权过问。

我又恢复到独自一人的生活,半个月后,门捷列夫被送还给我,送它回来的人告诉我,它并不是他们要寻找的名犬卡莎,它头上的那绺金黄色的毛发只是不知道在哪里沾染的油漆,如今已经被清洗干净,外交部为了补偿我的精神损失,给我发放了五千块的慰问金,我对外交部表示了感谢,并用这五千块钱给房子添置了一对钢门。

门捷列夫回来的时候,名犬大赛已经落下了帷幕,一条带有英国皇室血统的苏格兰牧羊犬获得了冠军,名犬大赛没能带动璜塘镇宠物犬养殖产业的繁荣,反而因为铺张浪费,白白消耗了镇政府一大笔财政开支,镇长徐德恭被冠以铺张浪费、好大喜功的罪名予以撤职查办,后经查证此人并无经济问题,纯粹只是无能,最后降职调回原单位动物保护协会,他对宠物的普度众生的理想可以在那里得以延续。

安婧的离开成了我无法释怀的谜题,这个谜团直到半年之后,我收到安婧的来信才得到了解答,安婧原来是镇长徐德恭的继女,是随父母调任到了黄塘镇,十几年前她也曾经到过黄塘镇,路过水库的时候,被当地两个混小子追赶,三人同时意外落水,后来被两个路过的公务员舍身救了性命,这次重回黄塘镇,她听说当年救她的公务员夫妇有一个儿子尚在人间,便刻意想来看看自己恩人的后人,这才有了之后的车站相遇以及之后在比赛报名点的再次见面。她告诉我,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她是真的喜欢上了我,这可能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若是有可能,她希望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但是现在她不得不暂时离开,她相信缘分,也相信我们会有再见的一天。

半年之后,我用外交部给我的慰问金买来的钢门褪去了镀亮的外皮,露出了锈迹斑斑的内里,我没有去找给我安装钢门的店家理论,这扇门算是我和安婧那段精彩而又短暂时光的纪念,如今的模样很是应景,不管它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留着它,纪念我们将逝未逝的青春,纪念那个将来未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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