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爱看武侠,几百页的书,有时一天就看完了。合上书,故事终结,免不了一阵失落。于是喜欢长书,越长越好,最好长到没有终结。
后来,爱上武侠电影电视剧。这类片的结尾,往往是男女主角策马揽辔,驰向画面深处,退出江湖。奇观落幕,失落再度涌起。
因此,武侠或武侠片,于我而言,有了一层更私密的意义。
刺客聂隐娘
臧否《聂隐娘》的各路人马,假如存在共识的话,除了画面优美,应该很难找出第二个来。那么,画面优美真是《聂隐娘》的长处吗?
电影画面,直观来说,就是人或物,及其活动的空间。
去年上映的《九层妖塔》,压轴打斗是在一个空旷、荒无人烟的小市镇,正午,烈日当头。怪兽凶猛,演员险象环生,虽令人紧张,却并无强烈代入感。为什么?
《一代宗师》里,宫二和马三的决斗,是在火车道旁。决斗正进行中,火车启动,速度越来越快,任谁也开始担心,宫二会不会撞上疾驶的列车?这个担心,直到马三撞碎车窗,掉落地上,方才放下。那么,这里的空间环境就加剧了决斗的紧张感,并推动了剧情发展。学术些的说法,空间环境参与了叙事。
返回来看,《九层妖塔》里的空间环境,就没有深入地参与叙事。空旷,正午,烈日,荒无人烟,上述任一状况,都不是加剧紧张的最有效方式。逼仄,险峻,光线不足,人烟稠密,这些才是。
当然,最高境界是情感的契合。还是《一代宗师》,宫羽田出殡,冰天雪地,白幡猎猎。宗师陨落,本就唏嘘,天地悠暗,更加怆然而涕下。情感的契合让这个片段深刻入脑。
回到《聂隐娘》,大九湖、白桦林、繁美的府衙,统统没有参与叙事。人物剧情,空间环境,貌合而神离。
也许会说,这里再现了大唐风韵。何为大唐风韵,本就千人千面。参照系的阙如,要令人服膺,只能以多维度的映像,诉诸感知。
《卧虎藏龙》中,王公贵族,江湖侠客,土匪地痞,市井小民,镖局,捕快,江湖恩怨,儿女情长,万花筒般,共冶一炉,虚构的世界变得饱满、立体、厚重。《聂隐娘》中,仅有刺客、王公贵族,影像世界极为单薄。当然,单薄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人物同虚构社会没有充分互动,才是致命的。
电影或曰艺术,要解决的,就是人同自己、同他人、同社会环境这三重矛盾,高妙精品,必擅此道。玉娇龙追随内心,不忿他人,离家出走,踏入江湖,两场打斗,发觉江湖弄虚作假狐假虎威,未见得高明爽快。在这里,三重矛盾交叉显隐。聂隐娘离家,返家,再离家,从杀手回归常人,这一发现自我的过程,面临的矛盾始终只是自己,同他人的矛盾微不足道(师傅的压力,元氏的追杀均轻易化解),同社会环境的矛盾更是付之阙如。同他人、同社会环境之间矛盾的缺失,导致隐娘的选择,得来全不费功夫,轻飘,缺乏重量,无法抓住人心。相应地,他人、社会环境也未能活起来,导致影片不够立体、饱满、厚重,所谓大唐风韵,也就变成了死的大唐风韵,美丽而空洞。
于是,画面优美成为了最易感知的部分,正所谓,成于斯,也败于斯。
武侠片类型的演变
好莱坞有超级英雄片,印度有歌舞片,至于大中华区,共识是功夫武侠片。所以作为美国少数族裔导演,李安以拳拳之心,要提振功夫武侠片的境界,遂有《卧虎藏龙》在西方的大获成功。
那么,功夫武侠片作为华人圈独有的类型片,随着华人顶级导演的先后介入,究竟发展到了哪种地步?
邵氏出品必属佳品,这片头,相信很多人印象深刻,功夫武侠的滥觞,始于邵氏。两大代表导演,张彻,楚原。张彻走硬汉路线,演员出场,经常即坦胸露乳,要么就一言不合,立马脱衣开干,而不管气候。楚原偏唯美风,不管何种场景,一概甜腻的唯美。虚假粗糙的布景,内容不出江湖恩怨,邵氏武侠在70年代终究走向衰落。
继起者是胡金铨,一代大家,给武侠片注入了禅宗意涵,形式上引入了京剧元素。令武侠片气象一新,最终凭借《侠女》获得戛纳大奖。但京剧的脸谱化特征,却也一并带入,于是胡金铨的电影,人物性格呆滞刻板,缺乏变化。
接下来,轮到徐克登场。黄飞鸿系列的家国恩仇华洋之争,是徐克的首创。而笑傲江湖及蜀山系列中,侠客不再需要借力点,飞天遁地,打斗如枪战,甫一面世惊艳众人,把传统武侠推到极致。
如果归纳一个共性的话,前面武侠片的内核,都是传统伦理价值观。这一状况,直到1994年才有了改观,一个戴墨镜的香港导演,拍了部《东邪西毒》。借古代侠客的外壳,浇今人心中的块垒,古老的武侠可以描绘当代人的情感世界,武侠片在内核层面有了质的飞跃。但精于氛围营造的王家卫,却拙于故事结构,导致《东邪西毒》是不是武侠片,在许多人心中都有疑问。
更具代表意义的,是2000年面世的《卧虎藏龙》。讲情感波澜,讲自我救赎,《卧虎藏龙》直面当代人的情感诉求。在西方大获成功,表面是东方山水意境,深层是影片内涵能够和当代人对话。要不然很难解释,后续跟风的一些武侠片,为何在西方遭到了厌弃。但是,《卧虎藏龙》并非完美,戏中戏的结构,导致影片叙事节奏严重断裂,在奥斯卡获得的也是最佳外语片,而非最佳影片。李慕白对玉娇龙的欲望,也掩饰在了华人文化圈严苛的师徒伦理之下,导致很多华人看完影片,云里雾里。
跟风的张艺谋、陈凯歌的武侠片,骂声已够多,不再细述。他们对武侠片的改进,更多是在某些片段、场面上,内涵层面大幅倒退。
《一代宗师》,墨镜王再度出手。王家卫显然希望影片更写实,不惜花费数年遍访各大门派,打斗中也要求演员脚跟着地,而非轻飘飘如徐克李安。功夫不负苦心,不但空间环境逼真,意涵氛围层面更令人惊喜,栩栩再现了民国乱世的阳刚气象。但故事结构的弱项再度暴露,三线结构,宫二这条线过强,而叶问一线天太弱,导致明明是叶问传记,眼光却都聚焦在了宫二身上。
近两年冒头的徐浩峰,侧重于武行,侠和江湖的意味偏弱,对武行的发掘令人眼前一亮,但精神内核却又退回传统,对武侠死忠粉来说倒也有些吸引力。
貌似漏了《绣春刀》,这是个蹦出来的异数。《绣春刀》的主角彻底世俗化,为了几个小钱,或者一官半职,而机关算尽。古装现实主义?不知这条路可以走多远。
武侠片演进到最新,是《刺客聂隐娘》。华语顶级导演的相继介入,虽持续有革新,但难称完美。所谓道阻且长,希望将来有更好的武侠片,以飨我等武侠片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