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学是在一所很多人削尖脑袋也想进的艺术学校,传说去了那里的人,以后都会被众星捧月,享尽荣华富贵。读书的时候每次放假回家,长辈见我问道在哪读书啊,听闻学校大名, 都会啧啧几声,然后赞许地看着我,再羡慕地望着我妈,说,你以后,好福气。我妈听了,反而转头看我,问,我会好福气么,女儿?
学校里的学生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流派,一个是真热爱艺术,一个是高中成绩奇差,只能走艺术类。
大学生活首先给我带来的改变,是我的审美受到了很大考验。在聚集全国最多美少男美少女的校园,半夜三点起来上厕所都可以随时碰见皮肤白皙穿着粉色睡衣远远就能闻到体香的美人在走廊打电话,方圆一公里内的取款机处都可以看到俊俏的我校美男子,所以我被迫审美疲劳。
美貌,加上大部分学生的家境不错,使得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偶像剧,让人恨不得想喊咔。
但我想说的重点不是他们,我只是因为他们想到了当时的马哲课老师,涂。
涂是个光头,年纪大概五十左右,身材身高都是一般配置,他的特点是说话非常急躁,语速很快,发问如射子弹,不等我们思考,便迅速点名抽问,然后还不等回答问题的人起身,自己就已经把答案公布了。他声音洪亮,提出质疑时,咄咄逼人。他考勤非常严,就连表演系那些随性自由的小先生小女士们,也不敢轻易旷课,即使旷课,也要等点了到,再溜号。
但是涂上课的水平非常高,激情洋溢,观点独特,以至于我多次听到传闻,连北师大的学生都有人来旁听过。
涂提出的很多问题,在当时唤醒我也好,瞬间击中我也好,现在都忘得差不多了。但是有一个话题,我记忆尤其深刻,遂写出来共享。当时我们不知为何探讨到关于真相的话题,他问,同学们,你们死过么?
无言。
同学们,你们都知道会死,但是你们有人体验过么?你们听闻的死亡,是否都是别人的死亡?
有人若有所思。
那么这都是别人的经验,你又为什么认为是真实的。
你没有衰老过,科学家告诉你,会衰老,所有人都证明,会衰老,但是,你们自己还没有经历,你们只是吸取了他人的经验,吸收了别人的故事,于是你们认定是真理。你就相信么?你相信的,都是别人告诉你的,别人的经历。
这简单的几句话,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当然只是用这个问题作下一个话题的引子,或者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些思维的启发,但是我当年被这个观念一度震撼。
我在想,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如此相似,有多少是受到彼此的影响呢。我们看到电视剧里的人歇斯底里地互相伤害,看到周围的人分手,听到朋友的朋友因为家事而不幸,看到被轻贱的人最后成为传奇,我们或许就潜移默化认为,也许事情就是该这样发展的。
于是我们潜在的想法为我们后来的人生不断作出决定,由此我们便无限靠近那些“别人的经历”。
如果一个人,他从来不知道人会衰老,会死亡,也许他就会比别人活得更久,久很多。
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曾写道:万物都会走向死亡,只有人除外,是死亡向他走来。
在我看来,这就是个不自然的过程,人类之间因为认识的相互影响,反作用于某件顺其自然的事情。
当我想到这些的时候,我不能不想起马哲老师,他给我了重要的启发。
这个精力旺盛的老头,独来独往,他骑着自行车来给我们上课,下课后又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走。他上课时声音嘹亮,下课后,学生跟他打招呼,他依然声音嘹亮。
大学期间我坚贞地保持自学风格,鲜有和他交流的时候。但是我非常喜欢上他的课,喜欢他打了鸡血般意气风发的状态。他性格直率,学生怕他,多半是怕他考勤严厉,可能随时让人挂科,但是学生不怕他本身,甚至常常大声在课堂说话,他必须停顿很久,才能重获安静。
有一次,他提了一个比较浅显的问题,类似于生活中的哲学,便有学生抬杠不止,每一次抬杠,都伴随着其他人捧场般的哄笑,但他依然好脾气地引导。
在他看来,他是恪守教师职责,循循善诱。但对于我们旁观者,早看出答题的学生在刻意抬杠了。说好听点,是有个性,说难听点,算是哗众取宠吧。
涂从来不拖延下课时间。一到点儿台下就开始蠢蠢欲动,只等着他说下课两个字。记得那天他照例铃声一响就宣布下课,然后学生们一窝蜂地夺门而出。我和室友慢悠悠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就看到涂正骑着他的自行车往外走,与此同时,有学生开着一辆色彩鲜亮的MINI Cooper,经过他的时候,速度缓慢下来,几个漂亮的男男女女摇下窗户,他们戴着墨镜,冲着涂说,老师,再见。
涂骑着他的小自行车,一边骑一边转头看去,爽朗地说,再见!
然后MINI Cooper的窗户摇上去,伴随着里面年轻的嬉笑声,一加油门,走得很远。
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站在教学楼门口,实在感觉有些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