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冠茫然坐在画舫之上。
夜色渐浓。
船舱之中,摆放着的一盆君子兰,释放出阵阵幽香。
君子兰一定是花花摆在这里的。
花一样美丽的女人,对美丽的花总有些偏爱。
花香犹在,但花花却已不知去向。
风从湖面吹来,又将男人的喘息,女人的呻吟,以及酒杯的碰撞声吹得远了。
有人已经抱着酒坛几句胡话过后,终于沉沉睡去,也有人还紧紧抓着姑娘的小手不肯撒手,亲了又亲。
来到这里的多数都是一些无聊的男人。
他们可以为一个陌生的姑娘一掷千金,却不愿为家人花一个铜板。
他们有时吝啬得可以,有时又大方得吓人。
他们来到这里的目的只不过是为了找一些有趣的事情来做一做。
酒和女人,都很容易激起他们的兴趣。
他们觉得很有趣。
所以他们热爱这个地方。
然而,晚上的时光,似乎总比白天更要珍贵,更加易逝。
此刻已是半夜,月凉如水。
男人干硬的呕吐声和女人甜腻的笑声,也在夜风中逐渐冷却。
这注定是一个难眠的夜晚。
高冠坐在船头,望着寒月,也看着冷风。
他也变冷。
在他的生命里,这样夜晚,已不太多。
花花已走,风神刀也已沉入湖底。
他整个人好像也沉入湖底。
在这一瞬间,他好像也忽然变成了一个无聊的男人。
他一身湿透,什么也没捞到。
冷风灌入他的袖中,吹得他一身冰凉。
世间多少人拼搏一生,到头来也不过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捞着。
一个人若能将得失看得淡薄些,那么快乐也会长久一些。
炉火中炭火烧得通红。
半壶酒丝丝冒着热气。
他缓缓倾满一杯酒,仰首饮尽。
人心易冷,有时岂非连一杯热酒也不如?
人已渐疲惫。
永远也不知疲倦的只有风。
千百年来一直在吹。
风没有停。
高冠仍喝着酒。
酒壶里的酒,已将喝完。
高冠起身去找酒,也许在这时,只有酒才可以给他温暖,让他心中的痛苦减轻一些。
却在这时,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片水声。
高冠大惊,放下酒杯,掠出船舱,立于船头,放目望去。
但见一艘船上立着一人,那人身着黑色长袍,剑眉虬髯,面色暗紫,双目大如铜铃,威严已极。
他双手叉着腰,纹丝不动的站在船头,黑丝的宽袍在风中猎猎飞舞。
那艘船破开水面,箭一般驶来,径直撞向高冠的画舫。
高冠大骇之下,顺手抄起船上的长篙,奋力一撑,将船往一边拨开。
可那黑袍大汉丝毫也不顾他,笔直的立于船头,任凭船身撞向高冠。
那船若离弦之箭,来势极猛,高冠虽将画舫摆偏,但仍未能完全闪避。
那艘船仍是不改方向,笔直冲来。
高冠见此情景,心下一惊,长篙一点,身形掠起,飞离画舫,身形一折,倏忽三四个起落,落在岸边水阁的飞檐之上。
他心中诧异,正欲开口,却听那黑袍大汉脱口道:“好身手,怪不得中原八大门派中,已有七大门派掌门人皆会惨遭你的毒手了!”
高冠听了此话,不明所以,整个人如坠云雾之中,待他心绪稍稳,心中暗思此种必有蹊跷。
他只知这几日江湖之中势必发生一些重要的事情,却不知这些事情与自己有何干系。
无暇深思,又闻那大汉一声大喝:“快,将他拿下!”
语声未落,便闻一片衣袂带风之声响起,已有五条黑影自黑暗中掠出,落至水阁飞檐之上,将高冠围住。
五人轻吟一声,飞腾而起。
只闻一片清响,齐刷刷拔出系在腰间的长剑,携着五条耀眼的剑光,如同匹练飞射而来。
五柄长剑,就好似一只灵活的手掌上的五根手指,狠抓高冠周身要穴!
这一抓,又快,又狠,又无情!
高冠风神刀已经沉入湖底,只得赤手空拳应敌,完全凭借一对肉掌,去应对那五柄锋利的长剑。
月色之下,只见一片剑光流动,人影翻飞,转瞬之间,已过了十余招。
五人剑法狠辣迅疾,剑剑致命,不给高冠任何机会。
五人所使的竟是崆峒派名震天下的五指剑法!
高冠心头猛然记起刚才那个黑衣大汉,不怒自威,霸气十足,料想他在江湖中必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
他心念数转,忽然想起一人,心中一动,不禁道:“前辈可是崆峒掌门石玉朝石老前辈?”
石玉朝目光仍是盯着高冠的身形,面沉如水,冷冷道:“不错!”
高冠一边闪避刺向自己长剑,一边高声呼道:“石掌门,晚辈是大风堂的高冠,家父高仁风,前辈一定抓错人了……”
他一言未尽,石玉朝一双铜铃大眼,猛的一瞪,怒道:“错不了,拿的就是你!”
“拇指,食指,脚踏七星,剑走五行,双剑齐出,攻他左右!”
喝声未止,已有两名崆峒弟子挥剑迎上,两人一左一右,夹攻而至,来势如电,剑风劲疾,力道沉猛之极。
这两剑正是五指剑法中有名的杀招--二指捉风!
高冠被逼得连退数步,手心已然沁出冷汗!
此刻那二人双剑距离高冠不过尺许,眼见便要刺穿他肋骨,他大惊之下,两臂交叉斜挥,就如两支长剑,从一片剑光之中穿了出去。
两声轻响里,那两个崆峒弟子微微一愣,忽又拨转身形,引剑穿出,去势更快,一齐飞跃出两丈开外。
一旁的石玉朝拍了拍手,道:“好俊的功夫,只可惜今日遇见了我们!”
语声中,两名弟子双剑又至,刺向高冠前胸,来势如风!
另外三柄利剑,也不曾停歇,剑尖齐颤,破风杀来,直攻向高冠的后背。
此刻五柄长剑,又下一杀招,已经将高冠逼到飞檐边沿。
此刻他已是退不可退,唯有硬着头皮应敌。
他慌乱之中,随手扯来一截树枝,往胸前一扫,用以抵挡五人凌厉的剑招。
忽听噼啪一声,五道剑光齐的一闪。
剑光落处,他手中的一截枯枝已被斩成六段。
每一段都斩得均匀、等长,甚至连切口都一模一样!
这样骇人听闻的剑法,高冠平生也是第一次遇见。
五指剑法,果然名下无虚!
五人不容他多想,长剑一撩,拨动五阵冷风,一齐刺向高冠!
高冠面色骇然,情急之下,猛然记起自己袖间还藏着一柄短刀,但见他衣袖一拂,自袖间拔出一柄短刀,刀光一扫。
只闻“叮叮”数声,便有五点白芒,流星一般,坠入湖中。
五人大惊,他们掌中的五口长剑,竟然被齐的斩断!
五人又惊又怒,挥动掌中半截断剑,还欲再战,却听石玉朝一声大喝:“停手!”
五人闻声,齐的顿住,忽又身形一纵,齐声叫了声“师父”,飘落至石玉朝身后。
五人已退,高冠这才稳住心神,满面疑惑之色,朗声道:“在下与崆峒派素无怨仇,石掌门为何苦苦相逼,非得取在下这条性命?”
“中原八大门派,已有七派掌门惨死于你的手下,唯有我崆峒一脉尚存,老夫不才,但既然已接受各派弟子的托付,血刃仇人敌人,自当竭尽全力,缉拿凶手,至死方休!”
石玉朝一言至此,已是双目喷火,怒不可遏。
高冠至此刻方才了解为何这几人对自己恨入骨髓,原来他们已将自己当做杀人的凶手。
他实在无法知晓这几日江湖中突然地变故,但此刻听了石玉朝的话,不禁心头一寒,忖道:“难道中原七派七位掌门人皆已遇害?”
他忽然间又想起他与陆萧在林中之中所见的那张白纸上面的写的一句话——
“风中有刀神,一刀诛七派。”
莫非那个人将风神刀送还给自己的背后,隐藏着一个惊天的阴谋?
莫非是那人杀了七大门派的掌门人,欲将一切过失都嫁祸于我?
我并未与人结下深仇大怨,怎会如此?
他已不敢多想!
石玉朝立在船头,就如同一尊石狮一般。
他站了片刻,照在高冠面上的目光,忽又转向高冠掌中的那柄弯刀。
弯刀如月,长约一尺,刀身上镶着七颗明珠,闪闪发着亮光。
此刻看来,好似夜中燃起的鬼火。
石玉朝盯着那柄弯刀,他的目中简直也要喷出火来。
他见高冠默然无语,又道:“三日之前点苍派的宋掌门遇害,此刻他的贴身之物——弯月七星刀,在你手中,若非是你杀人夺刀,这柄刀又怎会在你手里,如今铁证如山,你还要作何狡辩!”
高冠怔住。
任何一个人遇到这样的事情,你再多说一个字也是多余。
一个人若打心眼里认准了一件事情,刀山火海都难以令他改变想法。
“你快说,你为何要杀害七位掌门人?难道你真的像江湖传言中所说的那样已经被神机宫的妖女迷惑了心智,甘心做她的爪牙?”
高冠没有回答,却慢慢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慢慢的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去。
这目光就像是一把刀,杀人的刀。
他又想起了婷婷。
想起了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睛。
想起了那些短暂而美好的瞬间。
尘世间为何愁苦总比欢乐更多?
婷婷的身世,他早已清楚。
她并非神机宫中人,而是神龙公子门下一个身世凄惨的杀手。
她虽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全是不由自己,终归不算犯下很大的冤孽。
如今她已经死了,她所犯下的错误也该随之消失。
在高冠的心目中,她的模样,已变成一尊圣洁的佛。
他已绝不能再忍受任何人诋毁她圣洁的灵魂。
他的胸中的怒意,也已如秋草从中的一把烈火,熊熊燃烧。
这股涌起的怒火,很快又被理性之水浇灭。
神龙公子的话,难道又真的可信?
他不知道。
如果神龙公子的可以不信,他宁愿不信。
如果婷婷未死,那么他生命中的欢乐,就并没有失去。
然而,他只剩下沉默,也没有反驳。
沉默有时岂非就是最好的反驳?
石玉朝顿了顿,接着又道:“神机宫的妖女早已有统领中原武林的野心,难道你真的被俗尘的情爱所困,迷失了本性?”
高冠同样没有回答。
湖面上的花灯,已渐渐熄灭。
熄灭的不仅是湖面的花灯,还有他心中的希望。
高冠扫了一眼月色中稀疏幽暗的灯火,长长叹了口气,忽然道:“你们怎会找到这里来的?又怎知道我今夜回会到这里来?”
石玉朝冷哼一声,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早已接到消息,知道你以弯月七星刀饵,约了点苍首徒弟向南飞今夜在此地相见,你此举名为还刀,实是为了杀人灭口!”
“我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一个人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不想让别人知道。”
“我做了什么错事?”
“向南飞的妹子笑笑怀了你的孩子?”
高冠听了此话,倒退三步,险些落入水中。
他只觉自己已然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而且被精心设计过得阴谋,自己百口莫辩。
他的人已似跌入黄河中。
见高冠沉默不语。
“向南飞此行,一则想夺回师父的弯月七星刀,二则想为笑笑讨个说法!所以他非来不可。”
石玉朝指着高冠乘坐过得那艘画舫,道:“若我没有料错,此刻向南飞已经身在画舫之中!而且极有可能已被你杀害。”
高冠道:“不,绝不可能!那是一艘空画舫,里面绝对没人!”
石玉朝凛然道:“敢不敢与我一道去看看?”
“好!”
高冠胸膛一挺,这已是他证明自己清白的唯一方法了。
此刻夜色更浓,夜风也更疾,方才一场争斗,本来在几人面前那艘画舫此刻已飘出了老远。
飘到了湖堤旁。
高冠将弯刀纳入鞘中,跳下飞檐。
石玉朝大喝一声:“走!”
喝声未歇,身形便已掠起。
他身后五名弟子亦齐的拨动身形,往岸边落去。
七人朝那艘画舫飞奔而去。
湖滨有一间小屋,小屋被高墙围着,必须绕过小屋,翻过高墙,方才可以抵达画舫处。
墙头上的蔷薇和含羞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晃着,青石板铺成的小径便一直通往这间小屋。
小屋幽静,窗子是开着的,竹帘半卷,依稀还可以看见高台上摆着几盆花。
七人踏上小径,绕过小屋便看见长堤外,绿水间,荡漾着一艘画舫。。
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遮半掩。
七人纵身翻过高墙,人已来到湖堤上。
湖堤上栽着一排柳树。
柳丝细长,一垂到地。
石玉朝快步如飞,距离那画舫还有四丈,他已忍不住腾身而起,看来就像是绿波上突然飞起了一朵乌云,一掠四丈,已飘然落到画舫上。
船舱中布置很雅致,四壁都贴着雪白的壁纸。
雪白的壁纸上,今天却多了一串梅花。
鲜血画成的梅花。
一个人就站在梅花下,头垂得很低,一张脸似已干瘪,七窍中流出的血液已凝固,胸膛上却赫然插着一柄刀,竟似活生生被人钉死在船墙的。
刀柄缠着红绸,风从窗外吹进来,血红色的刀衣在风中飞扬。
石玉朝拔刀。
刀已被嵌住,他用了用力,才拔出。
血已干。
没有干的血,只有一滴。
一滴血慢慢的从刀尖低落。
刀锋又亮如一泓秋水。
好亮的一把刀!
石玉朝凝视着刀锋,良久良久,突然大声赞道:“好刀!”
他身后一名方脸的弟子也跟了过来,赞道:“的确是好刀!”
石玉朝转身,瞅了那弟子一眼,问道:“食指,你可认得这柄刀?”
那方脸弟子食指摇了摇头。
石玉朝霍然转身,一对铜铃大眼瞪着高冠道,一字字道:你呢?你可认得这把刀?”
高冠的脸色早已变了。
他早已认出了这柄刀。
石玉朝冷冷道:“你当然认得,我若看得不错,这就是大风堂的风神刀!”
这的确是风神刀,也就是被花花抛入湖心的那柄刀。
高冠耳朵心已冷。
整个人都好似已掉入一个冰窖中。
刀明明已沉入湖底,怎会插在一个年轻人的胸膛上?
石玉朝目光比刀锋更利,瞪着他,又道:“你可认得这个人?”
高冠摇了摇头。
他实在不认得这个人。
这个人的脸虽已干瘪扭曲,但还依稀可以看出生前一定是很清秀的年轻人。
刀拔出来后,他的身体酒沿着墙壁,慢慢的滑了下去,仿佛正仰着脸,看着高冠,凸出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悲愤和冤屈之意。
他死得实在太惨,而且死不瞑目。
高冠想起石玉朝的话,心头一凛,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