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佳佳回来了。她长高了许些,相貌和小时候也不大相同,唯一不变的是那黝黑的皮肤。佳佳离开的那天,我觉得她一定不会再回来,可是她回来了,手里还牵着一个穿红色小袄的女孩。这个场景我无比的熟悉,佳佳妈就是这样牵着佳佳回村的。
十二岁那年的冬天,我认识了佳佳。第一眼看到佳佳时,我觉得她很特别,皮肤白白的,小脸胖乎乎的,和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是不同的。可是春天来临的时候,那圆圆的脸变尖了。
“佳佳,你妈到大城市里去了,把你丢在这,你还想她不?”
说话的人是村里的刘寡妇,她看到佳佳就乐呵,两眼放光地拦住佳佳问这问那。在她的眼里,佳佳好似锅里炖着的猪肉,猪肉可以使她的味蕾感到满足,而佳佳可以使她的心灵感到慰藉。
刚开始佳佳会说“想”,刘寡妇听后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边笑边说“这样的妈还想,村里的人议论我是克星,把丈夫克死了再克儿子,我都舍不得把石头放在娘家养。”
她知道佳佳不大懂她说的话,但她还是想说。或许只有这么个女孩能让她将满腹的的委屈发泄出来,看到佳佳,她会觉得还有人比石头更可怜。
后来,无论刘寡妇问什么,她都不吭声。有时,刘寡妇听到几个女人议论“生来就是白头发的人克夫克子......”心情不好时,遇见佳佳,看到她这副不理人的样子,便会刻薄地说:“就算我克石头,可我将他当宝捧在手里。你呢,连个管你的人都没有。”佳佳依旧低着头不吭声。或许这样的话听多了,人也就麻木了。
春夏交替的时候,树上的桑椹成串窜了出来。这正是顽皮的孩子大显身手的好时候,他们可以轻松地爬到树上摘桑椹。对于身体弱小的孩子和毫无爬树经验的佳佳来说,这是一项技术活。他们要想吃上桑椹,还要靠那些孩子的“赏赐”。
我们爬树摘桑椹的时候,佳佳也会凑过来。她站在树下默默地看着我们,参杂着汗水的黝黑皮肤在阳光的照射下放着光,我们都快忘记她是从城里来的。
“佳佳,给桑葚你吃,要不?”
佳佳的嘴角向上扬起,笑着接过石头手上的桑葚。
那串桑葚湿漉漉的,很明显是洗过的,而山里孩子吃桑葚是从来不洗的。在石头的带领下,几乎每天都有孩子给桑葚佳佳吃,佳佳脸上的笑容多了。她开始和我们玩耍,给我们讲述城市里的生活。
“石头哥,我刚刚听到佳佳外婆在骂她。要不,今天的桑葚不用这缸里的水洗了。”我鼓起勇气向石头说道,他是我们这群孩子的“大哥”,没人敢不听他的话。
“好,以后也不要捉弄她了。真蠢,被我们骗了这么久都不知道。”
孩子的心思很简单,只觉得捉弄别人好玩,可是这种无意的伤害却更加地刺痛内心,甚至会留下心理伤疤。
我们说话的时候,没有察觉到佳佳站在我们身后的桑葚树旁。她一字不漏的听完了,眼泪在打转,可始终没流下来。
她走到水缸前,舀了一大瓢水往我们身上泼。脏水贴在身上黏黏的,头发上水还不停的往下滴,我羞愧地低下了头。
石头是他妈的宝贝,又是我们的“大哥”,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他。他睁大眼睛,红着脸,气鼓鼓地说:“你爸不要你妈了,你妈不要你了,你就是个......”大颗大颗的泪水砸在佳佳脸上,石头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和我一样羞愧地低下了头。
从那以后,佳佳再也没来找我们玩。许多年后,每当我看见桑葚树不远处的水缸时,都会想起自己曾经用这缸里的脏水浸泡桑葚,给一个完全相信我的朋友吃,让信任瞬间土崩瓦解。
再次和佳佳说话是在来年的春天,不过多久桑葚又要窜出来了。佳佳外婆要带着小孙子去二女儿那里住一段时间,便把佳佳托付给我妈。
她只穿了件小褂子,早上冷的时候人缩成一团。妈在她带来的书包里找了许久,也没能找出一件她能穿的衣服。这些衣服不是破了就是小了,估计佳佳外婆从未给她添过一件衣服。妈便把我的衣服给了一些她,她红着脸对我说“谢谢”。这是自那次之后,她首次对我说话。
我和她终归熟络起来。她来到我家后,每天都和我一起去放牛。我们躺在绿油油的山坡上谈天说地,她有时会向我诉说这里的生活和她以前生活的差别。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好像怕被别人听见,尽管我们都知道山坡上除了我俩没有别人。说到伤心处,她会流眼泪,只是安静无声。如果没有面对着她,我很难发现她在哭泣。
后来我才知道,她在家里经常这样无声地哭泣,悄悄地遮盖悲伤。
妈说我在长身体,偶尔会蒸鸡蛋给我吃。那日,饭桌上又出现了蒸鸡蛋,佳佳竟像没吃过似的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饭后,我们又去山坡上放牛。
她牵着我的手说:“你真幸福,有个好妈妈。”
“那你妈是怎样的。”
“我妈对我也我很好,她肯定会来接我的。”她目光坚定地对我说。
我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她看到我这样笑了起来。
“我以后去了城市里,会把你带去的,带你去吃比蒸鸡蛋更好吃的东西。”
“到了2008年,还要带你去北京看奥运会。”
“恩,恩......”我傻傻地点着头。
佳佳说话的时候,我觉得她身上好像发着光,和她刚来这里时一样。
我对于城市的最初印象,全都来自她这里。
半个月之后,佳佳外婆把她接回了家。佳佳依旧会和我一起放牛,可是她家的黄牛没我家的水牛听话。
“我们一起跳那个玩吧”我指着不远处的两块空地兴奋地对她说。
“可是牛咋办”。
“将牛绳上的铁桩插在地里,丢不了的。”
我们从上面一块地跳到下面一下地,大汗淋漓。
“好玩吧,很刺激对不对。你以前肯定没玩过。”我自豪地的说。
“要不去跳那两块地吧,它们隔得更高些。”我对她说。
“太高了,要是摔了怎么办。”佳佳擦着脸上的汗说道。
“我以前跳过,不会摔的。要是怕,我牵着你的手。”
经不住我的怂恿,佳佳决定尝试。
“准备,跳。”我牵着她的手大声地喊。
结果我跳了下来了,佳佳随后滚了下来,牵着的手也不知何时松开了。
“你没摔着吧,怎么不和我一起跳啊。”
“你没牵的那只手有点痛。刚刚看到牛在扯铁桩,没反应过来。”
揉了会手后,我们以为没什么事,便说着刚刚的游戏有多好玩,笑着牵着牛回家。
那天晚上,我在家又听到了佳佳外婆骂她的声音。那声音格外地刺耳,样刀子一样一遍遍地刮着人心。桌上有我爱吃的蒸鸡蛋,可看着它就觉得格外地难受。
“你以为自己是小姐吗?让你去放牛,牛没喂饱,把手摔成骨折。”那刺耳的声音陆陆续续地传来。
“你妈离婚的时候也不和我们商量,把你这个拖油瓶送回来,你都不知道村里的人在背后怎么议论我们家。”那声音里竟带着哭腔。
我没有听到佳佳的声音,大概她又在默默地承受着。
“痛也没用,没有钱看医生。”那声怒吼像一颗扫把星划过天空,打破了这平静的星空。
繁星闪亮地嵌在天上,将人世间的纷扰尽收眼底,可是无能无力。
妈准备洗碗的时候,佳佳来到我家。她脸上有淡淡的水痕,脸色苍白,抿着嘴唇,左手托着肿胀的右手。她的右手应该痛到受不了,否则她不会向我求助。
妈带着佳佳去了附近的小诊所,医生说:“这孩子真能忍痛,如果迟点,这骨头说不好就接不上了。”
那天晚上,佳佳住在我家。看着那缠着绷带的手,我觉得很难受。
“对不起。”我低着头说。
“不疼。我明天要去找我妈,你陪我去,好不?”她坚定地盯着我问。
“好。”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的妈妈,但是就算我不去,她一个人也会去。
第二日,阳光明媚。佳佳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带着我来到镇上的一家电话亭。
电话打了许久,都没有通。佳佳浑身无力地软坐在地上。
“佳佳,你妈说不定在忙,等会再打吧。”
“恩。”
电话拨了许多次,还是没有人接。我们向泄了的气球似的回到村里。
其实我们村里有户人家安了电话,可是佳佳执意要去镇上。
佳佳的手慢慢地好了起来,不再需要绷带。转眼,就到了盛夏。太阳用火一样的热情包裹着大地,知了聒噪地叫着。
“你大女儿打电话来了。”一个女人朝着佳佳外婆喊。
佳佳光着脚飞奔着出来,脸上挂着灿烂地微笑。大概过了一分钟,她满脸失落,抿着嘴唇回到家中。
“佳佳,那天你妈和你说了些什么,你外婆怎么又骂你。”一个女人笑着问。
“哟,你还不知道啊,她妈在城里又找了男人,不打算来接她了。”刘寡妇抢着说。
“那她妈挺有本事的。”
“据说已经怀孕了呢。佳佳,以后有个小弟弟了,高兴不?”
众人哄笑着,他们说话时会问佳佳,但又像把佳佳当成空气似的,肆无忌惮的评头论足。
在枯燥的劳动生活中,人们总会找到一些谈资,从而给生活增添一丝乐趣。他们抱着一种“事不关已,高高挂起”的态度,从未想过被议论人的感受。
“嘭!”佳佳搬着小石块向人群砸去。
她向所有的人展示了自己的不满,背影在人们刻薄的叫骂声中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消失。
在茶余饭后,人们照常议论佳佳妈的事,佳佳外婆的叫骂声也变得更加地频繁。佳佳开始变地沉默寡言,她来找我的数次也越来越少。
天气逐渐地冷起来,桑葚树的叶子已经掉了大半。经过桑葚树时,佳佳拦住了我。
她来这里不到一年,可是模样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眼神黯淡无光,脸瘦黄,皮肤黝黑,还记得她刚来时脸是红彤彤的圆,皮肤白皙。经历真的能在短暂的时光里彻底改变一个人。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她小声地对我说。
“你妈来接你了吗?”
“没有,我一个人也能在城市生活下来。”她稍微提高了音量。
“我真希望自己从没来过这里。”佳佳望着远处向我叹息道。
“希望你以后能过的好。”除了祝福,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恩。2008年,我会接你去看奥运会的。”她笑着说。
那个身影越走越远,消失在天际。她从未回头,大概这里没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的。
佳佳刚走时,人们依旧会议论她家的事情,对她离开很是意外,但又觉得情理之中。日子久了,谈论的次数多了,人们觉得这个谈资已经没啥可说的了,便很少提到佳佳。
佳佳已经渐渐地被人们遗忘,仿佛她从未来过这里一样。
2008年的时候,她没有来接我去北京看奥运会。和人们一样,我也慢慢地将她遗忘,只有看见桑葚树和它旁边的水缸时才会想起她。我觉得她一定不会回来,甚至认为自己以后再也不会遇见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当她牵着孩子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变了许多,想是已经为人母了。她朝我笑了笑,便牵着孩子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走之前来找我,向我说了许多的话。我们仿佛回到躺在绿油油的山坡上谈天说地的时光,但感觉又不是。
“没想到你还在读书,而我孩子都有四岁了。”她笑着说。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缺乏爱,所以自己也不懂得什么是爱。想要一个温暖的家,可是和我妈一样婚姻失败。”
面对她的诉说,除了沉默,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劝她再找一个吗?可是她的女儿怎么办,她应该也不希望女儿过着自己以前的生活。
“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在城市里带一个孩子太艰难了,我只能把小回送回来,趁外婆还带的动。你以后帮着照顾她些,好吗?”她低着头对我说。
“你外婆都快七十了,带的了吗?”
或许听出了我的的怒意,佳佳抬起头来,坚定地说:“我一定会回来接小回的。”
那坚定的眼神和她当初对我说“我妈对我也我很好,她肯定会来接我的”一模一样。
过完年后,佳佳还是走了,把小回留在了这里。这就像一场生命的轮回,我们费尽心思地改变它的轨道,可是转来转去,最终还是回到了原点。
“我要炮炮。”小回跟在一群孩子后面边跑边说,身子一晃一晃的。
“想要,就叫哥哥。”一个男孩双手揉着小回胖乎乎的小脸回答。
看到小回,我便想起了小时候的佳佳。不知道小回以后是否也会经历她母亲经历的一些事情,也有哭泣时安静无声的技能,也不知道她的母亲会不会回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