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郭往事

老郭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佝偻着身子,走起路来微微地颤。只须一剧烈咳嗽,腰弓便像一只跃然腾起的弹簧,上下伸缩。老郭在村里生活得太久,已经鲜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大多数的邻里乡亲,只知道他是这个地界为数不多的农民。他身材短小,相貌丑陋,小眼眯缝,瞅人的时候总是嘴角上斜,露出憨憨地笑。旁人一笑,他也跟着一块笑。没有他在的时候,大家的营生、活计,原本也就如此;他一来到,整个空气都清爽起来,仿佛大家平淡苦涩的生活,渐渐都变得有的谈:觉得自己的人生,比上甚是不足,比下却颇为有余,于是大家再看见这段三寸丁谷树皮,心里便不再阴郁了。

可惜老郭在我们这个阳谷县里,没有作为打虎英雄的胞弟照拂。人们常说“戏剧源于生活”,可是我却分明觉得现实生活,要比戏剧更离奇,也更冷酷。老郭大概是缺少了迎娶潘金莲的福气,直至四十多岁的时候方成家。他的“那口子”,也像他一般,说不清楚又是怎样的来历。听父辈们讲,有一天,老郭忽然成了家,娶了一房小他两旬还多的小女人。大家听了后都啧啧称奇,不明就理者,甚至还流露出艳羡的神情。人们都说老郭果然是武大转世。

我直到出生之后的许多年,才见到老郭婆娘模样。那样子,就像她的男人一样,让人乍舌。我之后问母亲,她是不是有点那个,母亲鄙夷地暼了我一眼,说,她才不傻哩——许多事都精明的很——中国人嘴里时常念叨着的“不傻”,实在大有学问:这个词,体现的不是智慧与理性;相反,是强调在生存能力层面,任何人都有着不可小觑的潜力那个婆娘却不似老郭一般温吞含糊,虚弱的筋骨下面,却有着令人咋舌的操持家务能力。邻居大婶们常私下里议论老郭女人,虽天生孱弱,却锱铢必较睚眦必报;而老郭娶了这样女人,也是福气。

果然有一天,母亲去老郭家里买土豆,那个嘴眼歪斜,咧嘴流涎,不住傻笑的女人,扭拐着双腿,一步三摇地为母亲称好了重量,分分毛毛的零钱,事无巨细,皆算得天衣无缝,丝毫没有任何让利空间。其他女人们讪讪一声轻笑,只得一分不差地付钱,却不管自己买了多少。

又过了几年,镇上开挖公路。老郭家恰好横亘在道路中央。施工队一位负责人,昂然阔步迈进老郭家里,却一下子掩着嘴脸迅速地退了出来。老郭讪讪地笑着迎出去。那负责人大喇喇地通告了下征用宅基地事宜,然后便长袖一甩,领着几个黄衣白衫使者,丢下一卷圣旨走了。

事后村里几个帮闲常笑嘻嘻地对着老郭说,那位置,那价钱,给少了,不能那么轻易同意,得去告。老郭听了只会笑,温吞的嘴里却转不出几个音符出来。旁人怂恿,大家议论,人人都有自己的深刻感悟,都觉得自己立意高远,在为老郭着想。他们抄起袖子,隔着机器隆隆地轰鸣声,悠哉地遥望着公路对面的老郭家,只见炊烟袅袅,蒸腾出屋子里浓郁的腐烂气。大家看了看,又想了想,觉得自己生活也无非就是这样。

盛夏把开凿出来了沙土晒得烘热。小孩子,学会在沙子堆成的小山上,一路下来翻滚着玩耍。村里有个姓宁的泼皮,偏偏在山头上,望见了老郭家小园子里的红樱桃,却赶上这老郭的婆娘,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对这泼皮容让隐忍。我在沙旁看见男孩们掂起手掌轰笑着,大概是看见了这个世界最美丽最可怕的风景:这泼皮,不知是刚刚和老郭女人经历了怎样的撕扯,只见他纵身一跃,翻在女人背上,一把抓住脏兮兮得有些赶了毡的头发,用力地按在滚烫的沙子里,另一手在女人臀部,大把大把地拍着。大家的欢腾比滚烫的沙石还要热。耳畔只听见女人在挣扎中哀哀地哭,不知是疼,还是烫。亦不知过了多久,女人倔强地起身,把泼皮掀翻在地,这厮却和其他玩伴轰笑一声,作鸟兽散了。我看见老郭女人,一瘸一拐地在后面无力地追赶着,脸上满是沙石烙印,混杂着泪水、汗滴、鼻涕与血渍,眼见复仇无望,不禁在后面哀哀地哭嚎起来。村里人于是看见,武大郎的婆娘,被人像小叔子打虎一般地怼在地下,只是一声长叹。

后来我负笈游学,在外辗转多年。不经意间,我和故乡小镇都一同变老了。春节回家,又在听家人闲谈起邻里琐事,话题遂转至老郭家里。我貌似关切地问了又问,方知晓这些年来,老郭更是晚景凄凉:他的小女儿,多久以前大概是去南方务工,至今音信皆无,生死未卜。有人说被传销暗害,有人说被宵小拐骗。那婆娘天天唯有以泪洗面,哀伤不已;老郭的长子,在新开公路旁兑了一爿店,有一搭无一搭地经营着买卖,于高堂旦夕祸福,反倒冷漠得紧。

东北冬天天寒地冻。老郭偌大年龄,还要到山上打柴火。据父亲讲,有一次老郭在漫天飞雪间迷了路,深夜未归。那女人在家左顾右盼,意恐迟归,待到天色渐渐晚去,再也坐立不住,挨个向诸位邻里哭诉,央求可否看在父老相亲份上,劳驾一回。大家允诺,急忙去找。风雪间,老郭垂垂老矣,在深山中再也寻不见来时路。

我自去西安,离开东北老家已经多年。人事倥惚间,闻此悲剧,犹生惶然悲伧之感。一般人等,吟诗作赋,谈闲杂琐事,谈曼妙妖娆,实质是在谈风月。她们以为屏蔽现实,隔绝晦涩,便可在臆想中,创造出天真绚烂的人生出来。我唯独对这个世界扑面而来的悲哀,有着难于言表的期待:我自是期待:文字的力量,可以穿破时代粉刷匠们的蓄意涂抹,把身边底层生活真实残酷的一面,裸露出来,让生命之悲苦,之艰辛,在老辣的阳光下烘烤,看看毛毛雨过地皮湿般地肤浅,还能否耽于自我赏玩而永不廖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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