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小儿丹牛高中毕业，还被一所纽约的大学计算机系录取了。纽约是他向往的城市，计算机是他热衷的专业。虽然新冠压顶，足难出户，丹牛还是满心期待这个多事的夏天过去之后，是一个正常的秋天，去纽约开始他的大学生活。
入学通知书是四月中旬收到的，真是一个适时的福音。麻省从三月十二日开始，州长一声令下，全省封城。学校关了，商店关了，餐馆关了。一夜之间，高速公路上没有了车流，大街小巷静悄悄的。丹牛的高中猝不及防，直接把学生解散回家了，没有网课，也没有作业。丹牛的游泳队也解散了。他每天在一个十几平米的卧室里，不是睡觉，就是上网。刚刚考来的驾照，也丢在一边。
我工作的州立大学也停课转成网授了。在家里圈了一个月以后，我和小儿都憋坏了，常常一同去附近的大湖旁边徒步。安静中，我们听见燕鸥在树枝高叫，野鸭在水里低鸣。微风徐来，湖面皱起。我想起龙应台的一篇名为《贪看湖上清风》的散文。文章说的是电影《色戒》的原型丁默邨用性命换来几口新鲜空气的故事。丁默邨从南京的监狱里被保外就医，当他路过五水环抱的玄武湖，哀求警卫让他过去看一眼。巧遇的小报记者把事情捅到报纸上。蒋介石读后大怒，有病还能游玄武湖，枪毙。丹牛听完之后，用四声不准的中文说，“妈，但愿我们的运气好，既贪看了湖上的清风，又没有被病毒要了命。”
丹牛出生就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儿，4斤半重，八月底的生日，从小在他的同学里就是个 “slowpoke 慢仔”。他坐起，走路都比同龄的小朋友晚很多，尤其是语言能力。一岁多了，他还把N 打头的字全部发成L的音。幼儿园老师记下几十个丹牛发错的字词，让我带他去看语言专科医生。可丹牛却安于他的“慢仔”角色，认真地做好群众。比如运动会上他就是拉拉队员，为小朋友欢呼鼓劲。比赛休息的时候，为同学送水送毛巾。一场儿童棒球赛下来，他的朋友得了最佳射手奖，他得了最有团队精神奖。
一次我带着小儿去海边。丹牛望着大海蓝天，问道，“老师说，‘天空才是你的边界 The sky is your limits。’ 天空的界限在哪里呢？”
“天空是没有边界的，就像我们现在也看不见海洋的另一边。你想做什么，付出最大的努力，就一定能达到你的理想。” 我告诉他。
五岁那年，丹牛真的找到了他的一片小小天空。我带着丹牛和他姐姐去我们学校的游泳池，姐姐跳进水里上下翻飞，我和丹牛在岸上为她加油。我的几个学生鼓励丹牛，“小伙子，下来吧。” 他真的就跳进去了。岸上的“慢仔”，成了水里的飞鱼。从此他为自己赢了一个昵称，丹鱼。
从拿到录取通知的那天起，他就开始了奔赴纽约的准备。纽约丰富多样的生活，各个族裔共处的状态，都是丹牛渴望的。然而几个星期高居不下的新冠确诊人数，几万人逝世的惨痛现实，让他心头沉重。电视上的画面更加的触目惊心，在纽约哈德逊河入口的哈特岛上，几台巨大的推土机，日夜不停地掩埋纽约城里因为新冠死去的病患。一排排带着白茬的薄木棺材上面，只有几个潦草的阿拉伯数字，连姓甚名啥都不知道。
第二天丹牛就打电话给波士顿城里的一所大学，请他们重新考虑录取他。小儿觉得秋天去纽约上学的机会不大了，就决定先在波士顿念一个学期。他还把自己从小在麦当劳打工，在游泳池当救生员攒下的美金，都拿出来，付了波士顿学校的押金。“让你为我付两次入学押金太不公平了。”小儿这样说。
家门外面的事情都停了。在家里面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做饭。小儿学会了烤牛排，煎奶酪鸡蛋，咖啡蛋糕。他说，只要会做饭，去纽约就饿不着了。
五月底爆发的遍及美国各地的抗议警察暴力的BLM游行示威（Black Life Matters黑人的生命同样重要），让丹牛和他几个月没有见面的同学们又聚在一起。这些年青人写标语，做讲演，制定游行路线，他们的热情和理想，成熟和冷静，让我看到了希望和活力，我也参加了他们的游行队伍。小儿高兴地说， “谢谢你能理解我们。我很运气，不用着回到家里，再面临一场论战。”
六月份以后，纽约城里的疫情缓解了很多，每天也就几十个确诊的病例。餐馆商店逐步开放，生活渐渐恢复。纽约的校长发来通知学生们可以回学校上课了。小儿又开始为去纽约城做准备，跑步，健身，哑铃从单手15磅，加到20磅，25磅。健身机上反复练就身上的各个部位。他不再做美食了，从早到晚的生菜水果，把隔离期间猛增上去的体重，又降了回去。我笑着说，“你现在很像纽约人了。”
我们开始购买丹牛需要的东西，塑料箱子，床单被子。他想买辆自行车，却拿不定主意是去纽约买，还是在家买好带去。他约着朋友们一起去海边烧烤，大家要去不同的地方读大学了，依依难舍。有时他也带着他的女朋友到山里远足，在路边吃冰激凌。
可是七月份以后又一轮新的病毒爆发。每天坏消息不断，南方的各州，西海岸的加州都是疫情恶化。肉食加工厂的工人，以及十岁以下的幼童感染率急剧上升。丹牛也会下楼来看电视新闻，可是听完了数字，没有等到结尾的句号，就黯然离开了。果然不出所料，纽约的校长很快宣布，秋季学期学校全部网课，学校的各个学生团体都取消活动。
看到小儿眼中深深的失望，我感到歉意。似乎我一直对他说的那些话，“只要你有决心，天空都不是你的界限，” 不过是些粉饰太平的豪言壮语，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
丹牛考虑了一晚上，告诉我和老公，“在纽约的学生宿舍上网课，和在家上网课差不多。我想留下和你们多待半年，又省下一万美金的食宿费。”
家里到处堆着给儿子搬家用的塑料箱子，打包的带子，网购来的衣服鞋子。这些好像都在提醒我，天空也是或多或少的有所界限的。我问儿子，“你觉得妈妈常说，只要你下定决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你，是我夸大其词吗？”
丹牛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妈，从A点到B点不一定总是直接到达的，有些弯曲上下，真是太正常了。”
前天是小儿18岁的生日，看到丹牛从4斤半的小不点，长成1米88的男子汉，感概诸多。其中有看得见的发育生长，也有不易察觉的心智磨练，眼界的提升，能力的培养。这个夏天，丹牛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挫折和逆境中，不断地调整自己，奋力向前。即使小儿的大学生活没有从纽约的校园里开始，相信他也会一样的收获满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