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可得长生吗?”
吴祺看着婆子端来黑漆漆的汤药还冒着热气,忽闪着水汪汪的大眼,天真地问。
“二少爷,吃了这药您的病就好了,病好了自然活他个长命百岁。”婆子只管照看孩子,随口哄道。
“我不要百岁,我想得长生。”小儿倔强扭头抗拒,上好的缎面被子因他大幅动作而滑落。
婆子顺手帮他拉起来,又好好掖住:“少爷,你这是又从哪里看到的野话本子,都是骗人的,当紧是先把药喝了。”
吴祺也懒得跟她说,端起碗自己咕咚咕咚喝个精光,就为打发她走:“喝完了,你出去吧。”
“哎~对喽!这才是懂事听话的小少爷,喝了药捂着被子发发汗,病就好了。”婆子说着伺候他躺好,轻手轻脚出了门。
吴祺是吴家的二少爷,娘胎里受了跌落,打生下就病痛连连,今天这儿刚瞧好,明天那儿又不爽利,吃药权当吃饭,床上躺着的日头可比地下跑着的长多了。
老话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久病的儿子也受冷落。不是不想疼他,实在是太久了,十四年,全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不能吃不能玩不能去私塾,慢慢也就没人惦记着吴家的孩子堆儿里得了什么稀罕物也该给二少爷备一件的。
没有玩伴,吴祺就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书,什么四书五经、志怪杂文,来者不拒。看得多了,脑子里也就常常生出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去年中秋祭拜月亮,他把三弟踩了香灰的鞋子埋进土里,说是能长出月宫里的桂树,吴禧知道后好几天没理他。
“娘,我觉得二哥在屋里闷傻了,我入秋才刚做的新鞋,他给我埋泥里被虫吃鼠咬,再不能穿了!”吴禧隔了半个月才从吴祺手里接过已经看不出是鞋子的泥块,哦不,鞋子,哭着跑去找母亲告状。
而吴祺只云淡风轻说了句:“看来书上说的不是真的了,枉费我悉心照料这半月。莫不是种错了位置?”
“祺儿,爹娘也没指望你多出息,好歹不要生事端。你说你这副身子,去那背阴的烂泥里作甚?当心折腾病了。”吴母又是无奈又是烦闷,耐着性子哄好了老三,撵他出去玩,才象征性摸摸吴祺,说句可怜吾儿之类的话,差婆子送他回屋。
书上说长生的汤药就是这般黑漆漆,你们不懂。吴祺往被子里缩了缩,偷偷从枕头下拿出一本有些破旧的羊皮卷津津有味看起来。
“笃笃”两声短促敲门, “笃—笃—”又两下间隔稍长的敲门。吴祺兴奋地跳下地,鞋子都顾不得穿,光着脚去开门:“展雄哥,快进来!怎么这会子才来?今儿不走了?”
“我爹说今年收上来的春茶特别好,让我带点来,这不张罗着就晚了。”门外站着的少年一身短打,精干得很,“今天得回去,后天我奶奶寿辰,明儿不得收拾收拾?”
说话间两人进了屋,吴祺给他倒上热茶:“这么急,回去怕是夜都深了,你一个人敢?”
看对方一脸不相信,辜展雄笑着压低了声音:“我骑马来的!记得我跟你说的栗色小马驹不?”
“嗯。”吴祺应和一声,示意他接着讲。
“我央着我爹送给我了,哈哈!这牲口跟人就是不一样,才一岁就驮着我满大街跑,你一岁还穿开裆裤,路都走不稳呢,哈哈哈哈哈。”
“你一岁不穿开裆裤呀?就会拿我开玩笑,给我带书来了吗?上次的都看完了,你可以拿走了,不过那卷羊皮书我要了,多少钱买你的。”
“什么钱不钱的,你喜欢就送你呗,反正那藏书楼也没人进,也不知道藏那么多书意义何在。”辜展雄满脸无所谓,一手把玩着别在腰上的马鞭,想到骑马出行的滋味儿还意犹未尽,一手端着茶杯胡乱吹吹牛饮起来,“新给你带了几本医书,我也不知道哪个好,随便拿的,花姐姐替你收着了,你回头找她。”
“好。这风尘仆仆来,还没歇上半晌又要走,我都过意不去了。”
“姑父和大哥常年在外,我本就该多照应一下这边。多看点医书也好,你那么聪明,指不定自己医好自己了。你要是好了,这么大个家,姑母也省心不少。”
“你不知道医者不自医这句话吗?我不是想治病,我是寻个方子。”吴祺回到床边穿鞋,拿出羊皮卷给辜展雄看,“书上说,这世上有一种药,可得长生。”
“真的?”辜展雄虽觉胡扯,却忍不住拿过来瞧,磨得已经不怎么清晰的文字看起来很是费眼睛,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唬人的吧?从没听说过呢!”
“不管是真是假,总要试试的。”
辜展雄玩味一笑,帮吴祺披上外衣:“你说你病恹恹的,长生有什么好?现在我们都活着还能照看你,等我们都死了,谁来管你?要我说,你拿出研究长生方子的劲头好好研究研究身体比较好。”
吴祺想要反驳,却见辜展雄站起身子往门口走去,忙说:“你干嘛去?这就走了?”
“我突然想起上回来你让我挂在杏树上的鸟笼子似乎没在了,我瞅瞅是不是看错了。”
“别看了,让花姐姐拿走给禧儿装八哥了。”
“你不是说从书上看的做个桃木的鸟笼子敞着门儿引些鸟来有生气对身子好吗?怎么由着他们拿去?”辜展雄微微发怒,想替吴祺出头。
“展雄哥,咱全家就你信我说的话,说啥也信。你是不是傻?”吴祺走到跟前,替他理理坐皱了的衣服。
“你心宽我乐意不就好了,那鸟笼子你还要吗?我去跟禧儿要回来!”
“我那是骗你的,什么伤人补气的,随便从书里看了些没由头的话说出来逗你,禧儿新得的八哥是私塾的同窗送的,同袍情谊,我见笼子闲着便给他了,不是他强拿我的。”
“真的?”辜展雄存疑。
“骗你我是塘子里的癞蛤蟆,哈哈。”
“行,既起了身,我也就不留了,紧赶慢赶回去也要天黑了,听五婶说你又喝汤药了?别总在地下吹风了,当心加重,躺回去罢,我这就走了。”他仔细端详吴祺的神色,不似撒谎,心下安生了不少。
“我为了寻长生的方子,故意说身子不舒服,让郎中来瞧了抓的药,别惦记,不碍事。久病成良医,我知道说什么症状郎中给抓什么药。”
“是药三分毒,没病就别折腾了,你这小身板经不起。改日你有所悟,我来给你试药,若那长生的方子是真,我不得了便宜?”
“好。”
送走辜展雄,吴祺再也撑不住,腿脚发软,步幅发虚,眼前天旋地转,头上的虚汗一层层往出冒,想要走到床榻上歇着,却晕在了屋子正当间。
这一病,就再也没好起来,吴祺虚弱得连书都看不了,没翻两页就累得手开始哆嗦。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己时日无多。
从那日一别,辜展雄也再没来,听吴母说,辜展雄接管了辜家江南十七家店铺,南下打理去了,明明才十六岁,成熟得倒像而立之人。
唉,可能见不上最后一面了。吴祺有些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展雄哥,若我得了长生的方子,必定你一副我一副,这世上真对我好的,只有你。若你不愿,我就守着你,看着你老去,死去,然后守着你的坟,永生永世。
生命的最后几天,吴祺眼里没有来来往往哭哭啼啼的人,只回放着和从小到大宠他让他的辜展雄玩乐的画面,一遍又一遍,毫不厌倦。
展雄哥,我骗你的,哪有什么长生的方子,只不过是郎中写下续命方子时玩笑一句:这样的秘方,搁好人身上都能称得上长生方了。
那鸟笼子也是我诓你,我身子虚,有点动静就醒,怎么忍得窗前枝上有鸟叫?你挂上当天就摘下来了,我就是喜欢看你替我忙活。
当辜展雄一身破袍败絮灰头土脸奔进吴家,漫天满眼的白色令他抽干了所有力气,扑通跪倒在地,吴祺,我讨来了你要的长生方子……
又是一年清明,辜展雄来到吴祺坟前独酌,半坛子花雕下了肚,人也有些恍惚,轻抚陈旧的墓碑,喃喃道:“这里要拆迁了,我保了300多年,现在保不住了,过几天起了坟,跟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