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可能和其他的夏天没什么区别,但在我印象里似乎天黑得特别早。
大概是因为天黑之后,电视台就会放两集EVA,当年还叫《新世纪天鹰战士》,片头曲怪怪的,总有几句听不出来唱的是什么。
家里总是只有我一个人,姥姥、姥爷前后都查出肺癌晚期,亲戚间全是一片愁云惨雾,我还是做着我的作业,每晚准时端着泡面看电视,为了省电从来不开灯。
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只觉得真嗣听磁带的样子很孤单,夕阳下的列车永远到不了头,没有人,也忘了自己。
在电视上我没始终没能看到最后两集,对《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印象就只停留在了真嗣从椅子上起身的那一刻,周围响起一片掌声,天水之间好像一切又都充满了希望。
真嗣终于得到了肯定,我莫名其妙的放声大哭。
第二天再打开电视,内容换成了《黑衣人》的动画,我的夏天,好像也跟着结束了。
也是那年学会了炒菜,后来我很怕在餐厅听到《Fly me to the moon》这首歌,它总让我嘴里泛起泡面发酸的那种味道,有点怀念,但也有点恶心,可惜西餐厅和咖啡厅尤其喜欢这首歌,每次都让我觉得很亏本。
又过了几年,还是夏天。中午静悄悄的,母亲在卧室睡午觉,我窝在客厅看电视,音量放到最小,怕吵醒了她。母亲好像从来不反对我看电视,也会一起看电影,那个年纪该看的不该看的,反正都看了。
那时候电视上开始流行起讲解电影、动画的节目,每天中午我都要看上一集。
这个夏天里,我印象最深的景色是一场雪景。
《千年女优》里的千代子在雪中奔跑,跌倒了又爬起来,黑色的短发别到耳后,脸上的神情坚定又焦急,她好像要哭了,但不是因为摔的那一跤太重,我坐得笔直,看她跑过少女的模样,跑过回忆中的车厢,跑过一个又一个绚丽多姿的时代。
解说的声音很好听,直到现在我都记得他说的那句话:“千代子追寻的已经不是记忆中的爱人,而是那个奋不顾身的自己。”
我那时候就朦朦胧胧地想,人活着一定要这样奔跑一次。
话又说回来,虽然大人老问将来想如何如何,其实都不知道将来有什么……怎么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明白为什么非要问这种问题,梦想这事听起来就很玄幻。
母亲还是为我报了兴趣班,是真的兴趣,不是为了考级升学的那种。星期六上午学书法,下午学画画,晚上学小提琴。我练习很刻苦,因为很想别人夸奖我,就像真嗣做了那么多,说到底还不是因为老爹的那张臭脸。结果老师真的都夸你有天分,野心的小火苗噌噌的往出冒,我大着胆子问母亲能不能学艺术。
母亲说不能,太贵了。
不能就不能吧,有段时间我心里也埋怨过,但我也很清楚,没有真正的爱是走不远的,有天分的人很多,能成角的没几个。《入殓师》里的小林大悟大提琴拉的不是也挺好吗?可是真正在乐团的时候整天愁眉苦脸的,工作说没就没了,反而把它当做兴趣时,每个世界都在认真聆听,在场的,离去的,镜头里的,荧幕外的,窗外飘雪窗内暖炉。
挺好的。贫穷啊,时间啊,都是借口,《阿基里斯与龟》里的真知寿小时候家里多有钱啊,人人都夸他会成为大画家,结果家里破产童年一下就没了颜色,可人家没放弃,你瞧这个画画的穷光蛋:北野武冷淡着一张脸,看上去比谁都快乐。
而且为不爱的东西去拼命——这种事让我很怂,《爆裂鼓手》里安德烈的血沾满了鼓槌,快速的摇镜和鼓点弄得我想躲到椅子下,想起萧伯纳的《凡人与超人》,我想那些艺术家一定都有超人的灵魂和凡人的肉体,恨不得逃离肉身又爱这残缺的不完美。
我只有凡人的肉体,还有点破,不咋好用,最明显的就是我对人的情感始终很麻木。
试着谈过恋爱,记得有个晚上在图书馆前聊电影,他描述一个携带病毒的乘客逃到列车上,官方为了掩饰和消灭病毒决定放弃一整车的旅客,他不记得电影名字,我问他是不是《卡桑德拉大桥》?他一下子跳起来,高兴的不得了,夸奖我的话脱口而出。
说来也怪,谈恋爱的细节全都不记得,和电影有关的片段反倒一个没忘,后来和他吵架,那天路过电影院,放的是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他说正事要紧,拉着我走了。
我当时犹豫了,我在想电影和他之间该选哪个,《天堂电影院》里有句台词大意是:天天看电影,看电影能干什么。
我很想说看电影就是正事。可是我当时没有说,我以为这就是好的处理方式。
再后来,我们就像那辆通往斯德哥尔摩的列车,病毒也许能被杀死,但那车人终究是有牺牲者的,钢筋穿过乘客身体的镜头让人想忘都忘不掉。
也是真的尝试着去恋爱了,才突然怀念起和母亲看韩剧的时光。
母亲烦心事最少的那几年刚好是韩剧流行的那几年,她把《火鸟》这部剧从头到尾看下来,一有重播还会看,对里面有钱有情的霸道总裁徐正民迷恋的死去活来,看《天国的阶梯》时我俩用了半卷卫生纸,然后都不承认自己哭了。
电视剧嘛,电影嘛,认真就输了。
可是做梦有什么不对,越是现实里没有的才越想做梦。
去年演徐正民的Eric结婚了,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我母亲看了眼新闻图,她说还是帅的,现在也还是帅的。
她真可爱。
也许人很多时候为了活下去是不会那么在意自己的情感的,因为一旦较真了,是活不下去的。就像你工作的时候总会遇见很多莫名其妙的人,他们明知道自己做的是错的,还是会尽情的压榨别人,识别不出善意,没有感激也没什么悔悟。
人真是可恶啊,创造出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又仿佛骨子里都刻着丑陋。
《狗镇》里的格蕾斯善良又美好,以为可以用爱对抗一切,到头来强权才是胜利,为了更崇高的人类直接消灭“一群狗”;《裁缝》里的蒂莉就没那么幸运了,尽管她回到充满伤痛的故地,希望用巴黎靓丽的手艺改变这个小镇,可是那些冥顽不灵的面孔实在没法让人用所谓的“民风淳朴”、“不谙世事去理解”,她最终还是离开了——和“狗镇”一样,小镇冒出浓烟,她坐在火车上回答:是的,那边正在烧垃圾。
可是朴赞郁在《老男孩》里借吴大修之口又问了:我是个禽兽,但我就真的没有活下去的权力了吗?
讨论死是一回事,但讨论该不该由“我”决定“他”的死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得不提的是,很多年后,我终于看到了《新世纪福音战士》TV的真正结局,趴在电脑前还是哭,但不是莫名其妙的,因为曾经我以为真嗣最后是幸福的,后来我发现他抛弃了圆满的乌托邦而选择了残酷的现实,仿佛一片血海中的沉重肉身。
没什么来自别人的肯定,全是自己挣扎腾挪的选择。
烦闷的时候还不如去看拉斯·冯·提尔的另一部《忧郁症》,贾斯汀穿着婚纱在月下奔跑,白色的纱裙在升格镜头下仿佛在跳舞,脚下缠绕的藤蔓拉扯着她寸步难行,恨不得地球毁灭,这真是最好的结局。
想来想去就想开了,反正想做的事情在电影里都做到了。
大部分电影都是两小时,好像很多考试也都是两小时。
尖子班的学生们不仅能答对,还能写出漂亮的过程,甚至比标准答案写得还好;基本功差点的学生,给对答案就可以鼓掌了。
也有些学生答题的性子很古怪,比如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卯足了劲地写《现代启示录》,都交卷了还没想好答案,交到戛纳的都不是终剪版本;再比如阿基·考里斯马基,芬兰的一杆大烟枪,根本忍不了两个小时,从来都是提前交卷出去抽烟;又或者埃米尔·库斯图里卡,左手摇滚右手答题,别人都安安静静,他越是难过越要笑得大声。
还有些学生永远留在了考场里,西奥·安哲罗普洛斯曾说过电影人会梦想死在片场,结果在拍摄《另一片海》时被摩托车撞倒抢救无效死亡;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倒是说要离开,结果离开的第二年就真的离开了。
亦真亦幻,不胜唏嘘,到头来人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两小时。只是这张答卷,大部分人是避开的,他们是考场外的匆匆行走的路人,不知道考场里的人在奋笔疾书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参加考试,成绩好坏更和他们没关系,他们只觉得怎么路上这么堵,又有傻子在谈梦想了。
还有些人像学生家长,围在场外守着,等待着别人的答卷,焦虑、小心,又充满期待,说是没关系其实又有点关系,说是有关系,其实也没那么重要。就像《生命之树》里的那句台词:四处游荡,忘记了你。时间成为空间的第四维度,宇宙中的尘埃偶尔碰撞在一起,发生了,忘记了,都没什么。
一小部分人拿着准考证等待着,他们至少对答题充满兴趣;我大概不算这类人,其实我对这张试卷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想当个阅卷的志愿者。
但你如果说我喜欢的那篇答卷写得不好,那我们可能需要切磋一下,需要的时间不多,区区两小时而已。
作者:藜照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