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少闲人】
苏东坡还很年轻的时候,当时的文坛领袖欧阳修就曾预言:“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不世出的奇才,被老先生一眼就给看出来了。
那时还有个说法:“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意思是学三苏(苏轼和他老爸苏洵、弟弟苏辙三人)尤其是苏轼文章学得好,就能功成名就,官运亨通,吃香的喝辣的,否则,就只有吃糠咽菜的份儿。可见东坡先生当时有多火。
但他的官运却并不怎么顺——曾两次被贬官到荒蛮瘴疠之地。在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期间,他写了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不知当时那些膜拜苏文求取功名的学子怎么看,反正我当年第一次看到这篇文章,是叹为观止。
极简,极浅,极短,而又言简意深,读来回味无穷。
东坡先生自己曾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道出了为文的最高境界。
行云流水一日千里有汪洋恣肆的美,这样简约,克制,又是一种巧夺天工却质朴自然的美,“字字珠玑”“精金美玉”之类形容,都配不上它。
而其中的“文眼”,是“闲人”二字。
对此,吕叔湘先生有云:“唐宋贬官之制:或降级改任边远之地,如韩愈之贬潮州,柳宗元之贬永州是;若予以有名无实之官,而复加何处安置字样,则谪而近乎戍矣。贬官而犹有职守,仍不得为闲;谪降而本郡官承朝中之意加以监束,致言动皆不自由,亦仍不得为闲。东坡之在黄州,既无职守,复无拘箝,则真闲人也。然亦须人自能静心澄虑,方能享此闲福,若得失在怀,悔尤萦梦,虽有闲适之境,亦无闲适之情,此东坡所以谓世少闲人如吾两人者也。”(《笔记文选读》)
就是说,得仕途不得意,落得无职无权,还能看得开,灰常灰常洒脱,才能做闲人。
【无功即有罪】
子曰“学而优则仕”,倒也不见得是教导弟子读书就是为了做官,儒家既讲究修身养性,也追求治国平天下,不出仕怎么建功立业?
而一旦有职有权,就更不得闲。
在一本书的脚注里看到,《阅微草堂笔记》之《溧阳消夏录》里记了这么个故事↓
北村郑苏仙,一日梦至冥府,见阎罗王方录囚。……有一官公服盎然入,自称所至但饮一杯水,今无愧鬼神。
王哂曰:“设官以治民,下至驿丞闸官,皆有利弊之当理。但不要钱即为好官,植木偶于堂,并水不饮,不更胜公乎?”
官又辩曰:“某虽无功,亦无罪。”
王曰:“公一生处处求自全,某狱某狱,避嫌疑而不言,非负民乎?某事某事,畏烦重而不举,非负国乎?三载考绩之谓何?无功即有罪矣。”
简而言之,是说一清官死后见了阎王,说,我一文钱也不贪,走到哪儿都只喝一杯水,结果被阎王耻笑了:刻个木偶立在那儿,还连水都不喝呢,不是比你更清廉?
你的问题是一生只想着自保,为避嫌而不肯替百姓说话,怕麻烦而不肯为国家办事——“为官不为”,就是有罪。
话说这阎王,觉悟真是不低呢!
【清福难得】
那么,功名利禄我都不要,就享享清福总可以吧?
在南怀瑾先生的《金刚经说什么》里,又看到这么个故事↓
明朝有一个人,每天半夜跪在庭院烧香拜天。这是中国的宗教——拜天,反正佛在天上,神、关公、观世音都在天上。管它西天、东天、南天、北天,都是天,所以他拜天,最划得来,只要一支香,每一个都拜到了。
这人拜了三十年,非常诚恳,有一夜感动了一位天神,站在他面前,一身发亮放光。
还好,他没有吓倒。这个天神说:你天天夜里拜天,很诚恳,你要求什么快讲,我马上要走。
这个人想了一会儿,说:我什么都不求,只想一辈子有饭吃,有衣服穿,不会穷,多几个钱可以一辈子游山玩水,没有病痛,无疾而终。
这个天人听了说:哎唷,你求的这个,此乃上界神仙之福;你求人世间的功名富贵,要官做得大,财发得多,都可以答应你,但是上界神仙之清福,我没法子给你。
就是说,你不想当官发财(正常来说要当官发财总得劳心劳力劳神的),就想一生不愁吃,不愁穿,有钱用,没病没灾,世界上好地方都逛遍……哎哟,醒醒吧,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这种清福,恐怕连上界神仙都得不到吧?
你不看三生三世里,飞升上仙上神都要受雷劈火烧死去活来各种打击,就算当了神仙,也是阶品越高责任越大,为了四海八荒的太平,各种修炼到处征战,还一个不留神就弄得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