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泰山崩于前而岿然不动,面不改色……但是,我不能。你是睥睨天下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大将军,而我,只是芸芸众生茫茫人海里的一粒沙尘。”
“坐下!”
又是这种不容分说的命令口吻!我受够了!右手扯上桌布就想掀翻这一桌山珍海味,美食佳酿。“今天雪盏没来,改天带你去看她。”他冰冷的话语里感觉不到一丝温度,雪盏……那个孩子,你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我紧紧抓住桌布的手,指节泛白,而最终,我只是缓缓松开了手,如他所说,坐下。
“这是陈年的桂花酿,芳香四溢呢,来,试试。”
端起杯盏,我一饮而尽,像浪迹天涯的侠客遇见了志同道合之友,两人交谈甚欢饮酒助兴,酒入喉肠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他玩味一笑,又倒了一杯,有些挑衅地看着我,只要我喝,他就倒,他要我服输,但我偏不。
一杯又一杯,我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但这杯下肚后我感觉到了胃里开始翻江倒海,很明显我已经支撑不住,推开面前的杯盘碗筷,一头倒下,毫无形象地趴在了桌面上,努力维持的骄傲,现在已荡然无存。
原来,喝醉酒这么难受。原来,醉酒之后,人会变得更加脆弱。
钟离曜,你赢了。你又赢了。对,我输了,输的惨不忍睹,输的一败涂地。
翌日清晨,我静坐窗前,望着铜镜里自己泪流不止的脸,好恨!就是因为这张像极了芊儿的脸,让我活得如此疲惫不堪。
你钟离曜的长剑曾划过我左臂,你的羽箭差那么一丁点就让我命丧黄泉……你说让我滚,于是我滚出长安,回到化为灰烬满眼荒凉的洛阳。你说不许穿湖绿袖袍,于是我撕碎了所有的湖绿衣裳。你说我粗鄙寡陋,于是我勤读诗书苦练字画,你却又说“命本轻贱,妄想高飞”……
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放过我?是不是,只有我死,才能摆脱你的禁锢?
我奋力跳向湖心,却意外被路过的樵夫救起。那一天,你为何丢下府中临盆的夫人,自长安奔赴千里之外的洛阳?你如此千里迢迢山高路远的来到这草屋茅舍,仅仅是为了跟我说“就算你死,也不过是荒野少了棵草,绿林少了片叶,没人会为你伤心难过!”吗?
是,没人会为我伤心难过,我知道的啊,我怎么会不知道……
那以后,你将我禁足在这“汐云轩”。
每天,我只能望着轩外的草长莺飞,那绿柳红桃,是我无法企及的远方。
日落西山,倦鸟归巢的时候,我就开始数自己的脚步。从寝房到厨房三十步,厨房左拐三十六步到那方石桌,石桌直走十二步便到那种着山茶的墙角,……山茶?你不是说此物粗鄙吗?那日,我将一支山茶置于你书房案上那只双耳螭龙瓶中,你扫落花瓶怒喝“如此粗鄙之物也配进我书房!!”你曾说“自古文人墨客写诗入画,千千万万花草不过幽兰风荷金菊腊梅,梅独立风雪是有个傲骨的品格,严冬肃杀百花皆藏,梅一枝独秀孤芳自赏未免太露锋芒。兰生幽谷,可谓不染纤尘,然其香仍足以引人寻出所在,可见也并未超脱。菊生金色,太过招摇。清荷天然雕饰,出淤泥不染濯清涟不妖,洁身自好,吾独爱之。除此,天下无花矣!”那么,你怎么能够容忍这山茶长在这“汐云轩”的墙角?只要是你不喜欢的东西,别人就不能喜欢,不是吗?
可你从没说过你喜欢我,为何,也不允许别人来喜欢我?
你上马能安邦定乾坤,你无所畏惧所向披靡,但我不能无坚不摧刀枪不入。我害怕每个黑夜窗外的轻微声响,我害怕每个打雷闪电的刮风雨天,我害怕生病的时候没有人关心……我会害怕,会受伤……
你每个月都会来这里,询问你的手下,那些名为照料我实为看守我的仆人,我过得好不好。
而每次,我都浅笑嫣然:很好!
“很好就好。”
你明明就知道我不好,你明明就恨我,为什么不能放过我让我自生自灭?
“雪盏也很好。”
雪盏……那个冰雪聪明的孩子呀!你总是用她威胁我,难道,你对她就没有一点感情吗?
“很好就好。”眼泪没有忍住,扑簌扑簌就顺着脸颊汹涌而出。望着天边绚烂的晚霞,回想起雪盏出生的那个寒冬腊月。
那日,雪映红梅,孤月悬空。所幸,未有阴风狂雨。
那日,钟离曜凯旋班师皇宫置宴。所幸,玉大娘路过柴门。
“雪夜伴梅而生,她会一生平安。”
“可我并不爱梅,我不是芊儿!因为这张脸,你不许我好好活,还不许我好好死,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是想我迎你入府,让下人们唤你一声夫人?”
“我不屑!你妻妾成群,大小夫人连你自己也分不清谁是谁了吧?”话头没收住,我继续往下说“我才不会傻得像她们一样为同一个男人干尽蠢事,我不是非要赖着你……”
“住口!”他愤怒地抓起我的左臂厉声喝道“不是非要赖着我,那你要赖着谁?”
我不是有意激怒他,只是他那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都冰封不变的表情让我生厌。“放我离开,天地之大,自有我的容身之处。”
“不要再挂念他!为了雪盏。”他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如果雪盏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会后悔!”
“哼!我倒是要看看谁后悔。”他奋力一掷,我受力跌坐在门框上,略微顿住身形稳住情绪,我噙泪说出那句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话“他没有碰过我。雪盏,是你的女儿!”
钟离曜双眼盯着我,眉头紧皱,似乎有十二分的不信,却不言语,径直上马离去。
雪盏的眉眼多像你啊……钟离曜,你看不出来吗?
那日后,钟离曜月余没有差人来询问我的情况。
想来,大概是厌了我了。
又待了月余,已是春暮,墙角的山茶不复鲜红,却也尚未凋零。支开了身旁的丫鬟,趁着星夜,孤身离开了汐云轩。
星夜丛林,火光通亮。
钟离曜找到的,只是一具尸体,早没了温度气息。
我知道钟离曜每月十一会到离此数里地的寺庙与禅师座谈。呵,不过是借参禅作为掩饰趁机与其暗士谋划罢了。出了寺庙,他就会到“汐云轩”。算来,今日又是十一,我千方百计煞费苦心弄到了一些花草,毒花,毒草。
终于结束了,死时,嘴角竟然牵起了笑容。想到雪盏,眼角却又流下不舍的泪……
不可一世的钟离曜,怀抱似笑还哭,似哭还笑的女子,一夜坐到天明。
很久以后,渐渐兴盛的洛阳城流传这样一个故事:陇山上有座坟,碑文仅“钟离氏”三字,所见之人皆觉碑文可笑,怎有墓碑不见死者生卒年,不见立碑之人名?可就是如此可笑之碑前,每年清明,总有一位眉峰高聚,双目狭长,身材伟岸的男子携一位眉如墨画眼笑桃花,身着湖绿广袖长裙的小女子,前来拜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