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信笺,守望年少的不归人

记得早些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火车站

长街里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从前慢》


       第一次见到这首诗,是在高三那年,小夏离开后寄给我的第一封信里。

        高中时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微信还没有兴起,写信是我和小夏之间唯一的衔接。我那时很不能理解,为什么成绩优异的她会选择辍学,会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甚至无视她妈妈哭成泪人般的哀求。我至今仍然记得,烈日炎炎的午后,教学楼六楼,校长办公室里,夏阿姨颤抖着身子哭泣,小夏神色平静地站在旁边,校长一脸尴尬,而我身为小夏在学校唯一的朋友,比校长还要尴尬地站在一旁。因为小夏辍学的事,夏阿姨不止一次来到学校里,校长老师也是百般挽留,毕竟以她的成绩,再努力一年,上个重点大学没有问题,但是小夏就是不为所动,执拗地选择放弃学业。一个星期后,爷爷病重,我请假回家三天,临行前我告诉小夏,即使她真的要走,也要等我回来再离开。可是等我再回到学校的时候,旁边的位子已经空了,我知道,小夏走了。也许她只是念书念累了,想出去散散心,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了。可是直至高三毕业, 她也没有回来,我便成了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人。

      后来的两三年,我陆续收到小夏寄来的来自各地的明星片,也听着她这些年步履不停的流浪时光。听她讲述香格里拉一望无际的辽阔草甸,西藏虔诚的信徒和神圣的布达拉宫,北京拥挤的人流和上海金碧辉煌的夜市……小夏说不用给她回信,因为她没有固定的地址,等我的信寄出了,她或许又换了一座城市。我起初不信,但是接连收到好几封邮局退回的信后,便不再给她寄信。小夏开始了另一种生活,一种和我截然相反的生活。当我读到安妮宝贝的那本小说《七月与安生》的时候,我觉得像极了我和她,只是七月与安生13岁相识,而我和她,相识于17岁,分别于17岁。  

      等我再见到小夏时,是大三暑假,回老家参加小夏妈妈的婚礼,那是我第一次觉得生活就是一场狗血剧,因为小夏妈妈嫁的是我的小叔。小夏说:“我知道她会再结婚,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么快。” 我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初小夏离开时我虽然不在学校,但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隐约知道,小夏和妈妈闹翻了,所以才会一走多年不回头吧。那天的婚礼来宾很多,小叔是县城的书记,拉着夏阿姨忙着应酬,我和小夏趁没有人注意,中途偷偷跑了出来,也就是这一天,我终于明白小夏高二那年辍学远走的理由。

      我们去了高中时常去的粉条店,点了当时最爱的洋葱拌粉条,还跟老板要了两瓶酒,许是多年没见,即使中间有着信件来往,两个人也终究是生疏了,喝了两杯酒,我只觉得两脸发烫,直念叨这酒太烈,小夏夺过我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像极了当年我喝到一半的可乐被她夺过去一口喝掉的样子。那一瞬间,我眼睛忽然酸涩,忆起诸多往事。

    我说:“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次月考我物理一窍不通,然后借你的试卷抄,但是你比我还紧张,张牙舞抓地跟我比划ABCD.……”            “当然记得啊,监考老师还以为我不会做要抄你的呢,直接在我的卷子上写了作弊,冤死我了!”

   “哈哈哈哈,谁让你一副便秘拉不出来的样子。”

   “还不是怕你又不及格嘛,不过你那么笨,如今居然考上大学了,敢情你也不是那么蠢啊!”

“你才蠢呢。”

“嗯,你是挺蠢的。”

 …………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开口的我们,突然话就多了起来。小夏说她在北京的地下酒吧卖酒的时候差一点就被人调戏了,她拿着水果刀划了那个流氓一刀,也因此失去工作,工作四天的薪水也没拿到,据说给那个客人当医药费了,但,谁知道呢?她说她在青藏高原爬雪山的时候,体力不支晕倒在半山腰,她看着雪一点一点的淹没她,她以为她就要死了,后来醒来的时候在一个藏名的家里,拣回一条命的她告诉我,她那时候特别想我。她还说长沙的雾霾特别严重,但是物价便宜,小吃街的东西吃三天都吃不完吃不腻……她还说:“程轩,你以后要去香格里拉看看,在那里,原来真的可以触摸到天堂。如果你没去也没关系,我已经替你去过了。但是日本你一定要去看看,听别人说日本的樱花开得特别好看。我一直想去,可是我没有拿到签证也没有时间了。” 我说:“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说了很多的话,她不停地和我说外面的世界如何美好,又如何艰险,我不停地告诉她我高三时的煎熬,大学里的云淡风轻。我们不停地说,喝完了酒,我们就去隔壁小卖部买了两瓶可乐继续喝,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喝酒而要改可乐呢?她说我们是久别重逢,不是出来买醉的。我恍然,我们分别太久,只是需要借一点酒精给彼此相认的勇气,继而将这些年彼此缺失的时光都弥补回来,而不需要酩酊大醉然后不知所云。    

      小夏说她之所以选择辍学,一是因为家里的经济不允许她继续读下去,二是因为弟弟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离开小县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脑袋轰的一声,彻底懵了,我从来都不知道小夏家境不好,更不知道她有一个弟弟而且过世了。我不知道该责备她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是该内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小夏说弟弟和她是夏阿姨从孤儿院领养的,被领养的那一年她12岁,弟弟7岁。后来被检查出弟弟有病,夏阿姨从来没有放弃过,到处借钱想把弟弟的病治好,但终究还是失败了。小夏告诉我,因为她和弟弟,夏阿姨一直没有结婚,她想离开但放心不下弟弟,等到弟弟终于撑不住的时候,她终于决定不再拖累夏阿姨,她觉得她们姐弟俩欠夏阿姨的已经够多了,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因为任何人的存在而受到羁绊对那个人而言是不公平的。

      我始终没有说话,听着小夏把故事讲完。她讲得有点急,有点语无伦次,但我听懂了。当时的她成绩优异,如果继续念下去,肯定是前途一片坦荡,但夏阿姨却可能因为她失去她应有的幸福,以前因为弟弟的病离不开,等到了无牵挂了,她就会像蒲公英一样,带着弟弟的愿望,带着对夏阿姨的祝福,开始随着风飘向四海八方。  

      小夏说:“你知道吗?我看到她穿婚纱的样子很幸福,还好我当时离开了。 你说对吗?”

      我看着她晶莹的眼眶,点了点头。我没有告诉她,也许夏阿姨最想要的幸福,就是你在她身边。但我终究还是读懂了小夏,无论原因是什么,现在的她告诉我,即使岁月艰难,她依然过得很好,并不比我这个安安稳稳念大学的人差劲。我想,我是羡慕她的,羡慕她年少轻狂,尝尽人间冷暖依然言笑晏晏,依然信誓旦旦要仗剑走四方;但我更多的是心疼她,幼小的身躯就承载着睿智的灵魂,过早的懂事和成熟,何尝是一件好事呢?  

      那一天相聚,我仿佛第一次真正了解小夏。但实际上,那一次依然是我的错觉。分开以后,小夏去了上海打工,她在上海待了半年,我问她为什么不继续走了,她说走累了,总要停下来休息一下,等有力气了再继续走。我不置可否,天真地以为她真的只是飘累了,停下来调养生息,过不了多久她又会重新出发,给我寄各式各样的明信片,给我讲述牛羊成群,白雪皑皑的远方。

     可是,后来呢,我们再也没有后来了。毕业后我忙于工作,和昔日的同学联系得越来越少。回老家过年的时候,夏阿姨把我叫到她房间,把一个厚重的木盒子交到我手上。我顿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个木盒子,是我毕业那年托夏阿姨送给小夏的,里面是我当年回复小夏的每一封信,虽然没有寄出,但我在收到小夏的每一封信每一张明信片时,我都会认真地写一封信,像写日记一样,记下我生活的常态,把我想说的话通通都写下来,我想总有一天小夏会看见这些信,会知道她寄出的每一封信每一句话我都有认真收藏。

   木盒里的信,都没有拆过。我拿出所有的信,最后一封信,是小夏写给我的。信里只有一首诗:

记得早些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火车站

长街里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眼泪啪啪地砸在信上,我知道,小夏又走了,这一次,她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和她说的最后一段话。

 “你弟弟得到的什么病?”

 “威尔森氏症。”

      百度上说,威尔森氏症是一种自体隐性遗传疾病,死亡率非常高,一旦诊断出威尔森氏病,则病患的所有兄弟姐妹都应该接受检查……

      小夏最终还是没能读到我的信,我与她的两次分别,都在日光倾城的夏天,但不曾想,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竟然浅短得用一沓信笺就已足够承载。小夏和他弟弟一样,在暖暖的夏日里睡去,在梦里,她拥有大好河山和窈窕岁月,没有层层白雪覆盖她,没有不公平待遇欺凌她,没有大雨滂沱淋湿她。

      我在17岁那年遇见了小夏,在17岁那年失去她。后来,我在21岁那年重遇她, 在21岁那一年再次失去她。

     后来我一个人走进电影院,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完了《七月与安生》,明知道结局但还是忍不住抹了眼泪,我和小夏没有交换过人生,我从没替她走出去过半步,她却用她最后的生命,为我丈量了这个世界的深浅,她最后的安定,是因为死亡的笼罩。

      看完电影后不久,我便去了日本,在樱花树下,把信一封一封地拆开,一字一句地念着,我相信,小夏听得到这迟到多年的回信,也嗅得到日本缤纷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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