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切菜,边哼着小调儿,“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就这么一句,来来回回,重复好几遍,一会儿这样断句,一会儿那样断句,行腔仍拿不准。
好难学的程派唱腔!偏偏只要听过一次,就沉迷进去,做了忠实的思慕者。某人正看电视里的奥运节目,听我哼哼,扭头看着,笑起来,“干啥呢,这么高兴!”
顿时不好意思。从没这么费神学过戏,更没这么情不知所起的哼哼过。虽没有天赋的好嗓儿,可调门一向把的很准,而《锁麟囊》最开头的两句,练了那么多遍,还是荒腔走板,不得其门而入。
闲下来,听听人家程砚秋先生的唱段,唱的实在是好,不愧为四大名旦里以唱功著称的。低回悱恻,幽咽宛转,似寂寥山谷中一汪叮咚流淌的清泉,听一次,缭绕心头数日,缠绵哀怨,引人遐思。
既做了粉丝,何妨再探探星路?程先生5岁学艺,11岁登台,练过武功,在德国留过学,对西方音乐的研究是当时最深入的。人品亦没得说,生平无二色,又爱国,1942年在北京车站一人打过好几个汉奸,后来在青龙桥隐居种地,开学校,办教育,传承文明,分明是一个英姿飒爽的中华男儿。
在网上搜搜,程先生年轻时高挑细瘦,翩翩少年,方额秀目,一袭长衫,带着浓浓书卷气。扮女角时,衣带飘摇,裙裾轻舞,又俨然唐伯虎笔下的古装仕女。好奇心愈重,又搜出一张中年四大名旦的合影。那上面的程先生,四方大脸,膀阔腰圆,明明是鲁智深模样的彪形大汉,只差没拿禅杖戒刀。这形象,怎么也联想不到他演的那些悲悲戚戚,惨惨哀哀的女角儿。
程先生1932年到德国留学,可能觉得以后不会再登台唱戏,于是大毁形象,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身后还有个大家庭要养,还有多少戏界同仁得搭班子养家,哪容他弃演!胖上去,想减下来就难了,于是只能“我胖由我胖,明月照大江”。以这个胖胖的形象,排出一台名动天下的《锁麟囊》。可惜除了46年和54年灌的几次唱片外,只有几张穿着华丽新娘装的照片,没拍成电影资料,且从程派著名传人张火丁配像的资料,遥想程先生当年的风采。
随着一句“梅香,搀我来!”薛湘灵出场,体态娇媚,说不尽的风流蕴藉,唱完“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之后,一句“不是我,”仨字甫出唇,手把梅香往旁边一轻轻推,衣袖漾起,活脱脱一个娇憨使气的大家闺秀。没有影像资料,想象不出,中年那么胖的程先生,是如何做到这样姣俏的身段表演。
好在有《荒山泪》,这是程先生五十多岁时留下的唯一一个电影。戏刚开始,一看那形象,忍不住大跌眼镜,好胖的一个旦角!一张口,那声音立刻征服了我的耳朵。再看下去,觉得那些程派女弟子唱时口型都比程先生张的要大。论形象,她们的确比不上程先生优美。
程先生曾拜梅兰芳大师学过艺,顺手找了梅先生老年时演的昆曲影像《牡丹亭》,果然文静秀美如好女,给他配戏当小丫头的是言惠珠,当时有名的民国大美女,梅先生的杜丽娘怎么看都比那小丫头更标致秀丽。师父如此,程先生能从他班子里出来,并自成一派,想来也是不凡。
看过程派传人演的几出《锁麟囊》,佼佼者如李世济,张火丁等,身段扮相自然没得说,嗓音虽比不得程先生幽咽深情,也算各有千秋。奇怪的是,听程先生的唱,觉得比那些女弟子更像女生的嗓子,举止动作也比女人演的更像女人,而那些女演员的声音听来却带有几分男生的雄浑。
或许如文学作品那样,理解女人,把女人写的最好的是男人,比方说《金瓶梅》和《红楼梦》。在戏台上演女人最好的,也是男人,比如京剧的四大名旦。
写着写着,不小心浸入那种氛围里。京剧是国粹,唱念做打,行头脸谱,词曲配乐,流派传承,名人轶事,一时半会儿说是说不完的。
不过是两句唱词,在心头辗转反复吟哦多日,实在放不下。直到写出这篇文字,才算告一段落。无论如何,近日不敢再看这些剧目,起码得停些日子再看,太走心,怕自己掉进去,茶不思饭不想,再也爬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