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雪与盛夏]。人间烟火,不灭星光

——夜别金陵

雪花在狂风呼啸中徒劳的飞翔着,列车的汽笛绵延几百里,远方城市的光影乍然在夜幕中出现,又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边缘,映照着这世界所有的光怪陆离,还有窗户里一张陌生疏远的脸。

我从未到达过的世界和我从未梦见过的远方在黑夜的那一端轻轻的呼唤着,“你去哪呀?你忘了自己是谁了吗?你忘了自己昂首挺胸骄傲的样子了吗?”

是的,我都忘了啊,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恨这样目之所及尽是黑暗,我恨这样无力向前又不堪回首的样子,我恨这样被滞留在长大边缘的日子。

在崩塌的家与还未到达的远方之间,我像一只愚笨短视的虫子,被穿在这根细细的引线上爬呀爬,静静等待着被炸成尘埃的命运,只是可笑的觉得,当那焦灼的一刻来临之时,这样正在爬的姿势会好看一些吧。

那一刻的世界会扭曲吗?变成像一个漩涡吗,盛燃的光、灼热的光、光怪陆离的光在盘旋着交织纠缠,生命就被丢进这漩涡中转呀转呀,滑向深渊不可逆转,那光忽近忽远,时而刺眼又时而暗淡,不断消逝又不断出现。我们就在这黑夜中飘呀飘呀,在这漩涡中滑呀滑呀,被挟裏着翻腾着,可是依凭这轻渺如尘土和水滴一般的生命,又能挣扎什么呢,只有谦恭的飞着转着追随着,祈愿不要被这风与浪撕扯,让我完整的来到这个世界也完整的离开,能记住一些人一些地方,也能述说一段得以终老的故事。

我看到远方消失在雾海之间,我看到家向我挥挥手告别,求求你们至少放开我的一端,让我随着另一端慢慢的沉沦吧,或者你们都放开,让我滑向这夜幕的边际,就像这些抓不住玻璃窗的雪花一样坠入黑暗摔个粉碎。

 “那你就这么去坠入黑暗啊!”

你为什么还要抠住命运的边缘不肯放手?

“可能你想要的,还是辛多雷的荣耀吧。”

那就去迷航吧,断崖林立之间,是咆哮了几亿年的波涛

“去看看被雷光削开的巨石吧。

“去飞的更高吧,去看看云海之上,那里的光,亘古不灭。”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奶奶对鸡蛋有着格外的重视,觉得鸡蛋很有营养,小时候老母鸡下的鸡蛋全都是给了我吃,煮熟的鸡蛋黄太干我咽不下去,奶奶就给我煮的嫩嫩的稀鸡蛋黄,吃完以后嘴里牙上都是黄的,就跟吃了稀粑粑一样。在弥漫着煤炭灰的味道的灶台前,吃掉一个煮的稀稀的鸡蛋,便成了记忆中对人间烟火的最初的印象。

寒假应了爷爷常常“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念叨,带着爷爷奶奶去杭州过了春节。断桥已无残雪,而春晓还未绿苏堤,来的不是时候,早一点或晚一点都更好,冷雨倒是下了不少。然而西湖毕竟是西湖,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爷爷兴致勃勃的给奶奶讲当年那些大文豪在西子湖畔泼墨饮酒洒下的豪情壮志,奶奶却一句也没听懂,只顾担心爷爷被不平整的岸堤绊到,“你走慢点,别指啦,我看的到,你看好脚底下!”

我跟着她们拍照,那天实在是冷的可以,江淮的魔法攻击,比岭南与赣北都要来的更厉害一点。但是只要看到镜头,奶奶一定会把口罩摘下来,再整理一下围脖。

奶奶把我叫过去,问我饿不饿,都中午了。我说还可以,等我们到了雷峰塔下就先找个吃饭的地方。

奶奶从怀里掏出一个鸡蛋,“给,拿着暖暖手再吃,我一直贴身装,还热乎着。”

我很奇怪,我一路上都在她前后左右,并没有看到奶奶停下来买什么东西,怎么会有个鸡蛋。

“早上你大伯给我拿的鸡蛋我没吃,就装起来了,想着你肯定会饿。”

我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窘迫,奶奶把自助早餐的鸡蛋带出来了,她大概以为每个人只有一个鸡蛋,她大概不知道那里的鸡蛋随便吃多少都可以,她大概不知道自助餐不能带出来,她大概根本没想到这么多,只是怕我不到中午会饿。

我为我闪过的窘迫感到愧疚,还有自责。

奶奶今年80岁,不识字,除了心中念念不忘的山东老家之外,没去过多少地方,每次出门都要跟着爷爷一起,如果爷爷不在身边,她连公交车的站牌都不认识。她第一次坐飞机,我带她到候机大厅边缘的栏杆上,恰好一架飞机正在起飞,我指给她看,告诉她说,我们一会儿也是这么滑行然后起飞的,可能会觉得胸口有点憋,她就像是发现了全新的世界那样盯着看,目送那架飞机完成滑行,跃出跑道,最终变成天空中的一个点,突然她回过头有些慌张的跟我说,我忘了速效救心丸放在哪了,一会儿起飞我可能会害怕,我说没事,速效救心丸在我爸身上装着,我身上也有。奶奶这才又放心的回头去看她的大飞机,我看着她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是觉得有点可爱。

不管是在杭州陌生的大街上,还是在西湖边的人群中,奶奶总是会让我拉着她,她会在格外拥挤的地方用力捏紧我,每当她捏紧的时候我就会回头去看,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激动、陌生、好奇、慌张,仿佛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抖落一身年迈的躯壳牵着我的手,仿佛年华从未在她的灵魂中流逝。我想,若我能穿过岁月沉霾挽起你的十八岁,定会好好爱你一场,不会让年幼的我压弯了你的臂膀,也不愿让你遍尝这人世沧桑。

因为我知道,你爱我,你在离家几千公里的地方仍然记得

“给你装个鸡蛋,就知道你肯定会饿。”

——酒

小魏姐发微信说,中午一起吃个饭吧。从大学开始,基本上我每次回家小魏姐都会挑一个时间聚一下,跟我们一起的人,除了她的死党胡娟姐之外,还会有晓华阿姨,以前还有姚杰哥,后来姚杰哥因为工作原因去了别的地方,换来了一个人能吹完一桌牛逼的汪涛叔,汪涛叔开始吹牛逼的时候会习惯性的点上烟,然后隔着大桌子扔给我一根。与高大而寡言少语的姚哥相比,我觉得汪涛叔比我见过的所有有意思的人加起来都有意思,不是因为他吹的牛逼有意思,汪涛叔的灵魂是一个适合下酒的灵魂,他装的逼饱含着看尽风月的豁达,听汪涛叔说酒话,不会让人觉得膨胀,反倒更多了些坦然。

而小魏姐的灵魂,是一个适合喝醉的灵魂。说不上来小魏姐是喜欢喝酒还是喜欢喝醉,或者只是享受泼凑在口边,然后下肚入喉时的辛辣与释放感。在我眼里,小魏姐只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长辈,不严格的话,她就是小魏姐,看不出有什么像长辈那样的疏远与隔离。

第一次见到小魏姐的情景,大约是小学五年级的暑假,那时候她二十多岁,我十一二岁,她笑起来眼睛眯成线的样子很喜庆,我叫她小魏阿姨,她窜好几个办公室带着我和东东联机玩红警。

高三毕业的暑假,虽然我考的不好,但我爸还是被人张罗着请了升学宴,再见到小魏姐的时候,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和她坐下来说话了,她比我记忆中的样子老了很多。那天因为高考分数的原因,我站在那脸上挺挂不住的,她鼓励我好好学,我说嗯。

后来我知道了关于她的一些故事,讲起来的人都唏嘘不已,小魏姐的孩子患有先天癫痫,虽然已经十多岁了但智力仍然只有几岁,每年都要定期做治疗,花费高昂。大学期间便经常见到小魏姐,每个假期小魏姐都会约我一起吃饭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我看不到也感受不到任何关于命运无常的不堪小魏姐不说,我也不愿问。

小魏姐自己偶尔也会说起故事的一部分,在喝醉之后,她会提起我送她的那本书,马克·吕布为自己先天智力低下的孩子克莱芒丝拍的摄影集《有我,你别怕》。为了安抚孩子的出生给妻子带来的强烈失落与痛苦,马克·吕布用相机一点一点记录下这个孩子成长的瞬间,也记下了自己和妻子是如何一点一点接纳这个并不完美的生命,我记得书的扉页写着一句妻子想要讲给孩子听的话,“你的出生是一道伤,而我成功用爱筑起一道墙,来抵御最初的惊惧”。小魏姐一定明白,有些安慰不能由我来说,因为我还没成熟到可以安慰一个人,那时我很相信理想至上,满脑子都是努力就可以改变的鸡汤,不相信有完全不能改变的命运,对于这世间诸多不能挣脱的桎梏,还无从知晓。她的微信头像是她紧紧的抱着孩子,孩子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与疾病或痛苦有关的东西,像天使抚摸过的笑容,和小魏姐一样很讨喜。我想,如果我能经历过更多的生命,多到我可以念得活着与死去的意义,我是不是会有勇气去抱抱这个孩子,也抱抱小魏姐。

饭局在汪涛叔接连不断的牛逼之间变的更加热闹起来,觥筹交错之间,我能看出小魏姐已经喝多了。小魏姐究竟能喝多少我并不知道,她喝起酒来很忘情,开得起玩笑又会开玩笑,也尽量让话题照顾到每一个人。我觉得,小魏姐身上有一种气质,叫做深谙世事之后的善良,毕竟,让每一个人都不觉得被冷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忘了小魏姐是怎么喝醉到哭的,因为我也喝多了。汪涛叔接连不断的点起一根又一根烟,在明暗忽起烟雾缭绕中继续吹着牛逼,我时不时捡起他吹了一半的牛逼把剩下的一半吹完,衬着窗外的寒冬,屋里的气氛浓郁而热烈。

我扶着小魏姐下楼走到大街上,夹着雪意的冷风吹的她清醒了几分,“不好意思啊,给你看笑话了”,她一手扶着树,抱歉的笑着。

我见过小魏姐努力的把生活这张幕布罗织的周全,自己也因此而无法自拔,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与周遭的人和事层层套叠,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一角脆弱。然而生活中有些不如意只是不如意,有些不如意真的是困境,鲁迅的祥林嫂给中国人留下了一个心理障碍,觉得向别人倾诉困境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可是生活中这么多艰难坎坷,我只想借着酒意平静的说出我的故事,而你恰好盯着花生米静静的听完。

“我想告诉你,我很辛苦。”

“嗯,我知道,我懂,我在听。”

 

——山与树,还有茉莉花

On the side of a hill in the deep forest green.

(在山那边的荒野深处)

Tracing of sparrow on the snow-crested brown.

(雀儿在皑皑的白雪之上追逐)

Blankets and bedclothes the child of the mountain.

(大山是山之子的毯子和床褥)

Sleeps unaware of the clarion call.

(呢喃的号角声中梦已模糊)

爷爷是一棵树,是柏油路边的参天的杨树,是山坡上的遒劲的槐树,是老院子里粗砺的核桃树,也是梨花雨里布满青苔的梨树,那些树,都是远山的孩子。

爸告诉我,爷爷住院了,心梗,医生说是什么交感风暴,正在抢救,已经除颤了二十多次,可能……你把手头的事情清理一下,看能不能这两天回来一趟。

他说话的声音平静的像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以至于我挂了电话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心梗、除颤、抢救……我慢慢把这些碎片拼在一起,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在我的印象中,爷爷的身体很好,就像桥子梁的大山与柏油路,坚固不可动摇,怎么也和抢救这种事情联系不起来。幸好我还足够冷静,想起关于心梗的文献前不久才看过,交感风暴与猝死之间,可能只隔着几秒钟,而我还在几千公里之外。

远山在呼唤着我,那躁动的山之心与离乱的山之魂穿透几千公里的大地在召唤我的朝拜,魂归之处的柏油路与酸枣花在喊我回去,我想要告诉他们,等等我,再等等我,快了,我就快回去了,可是我无法出声,我看到山脊在扭曲,我看到槐树林在呼号的山风中被撕成碎片,那眼泉张开了喉咙尖叫着,可是我听不到也看不真切,混乱在流淌着冲撞着,头疼的窒息。

桥子梁,我只知道桥子梁。

直到云层之上亘古不变的日光映入眼帘,雨后初晴,我才能慢慢平静下来。那古老的山,那大山的山之子啊,我来虔诚的觐见你了,请以厚重与擎苍指引我,赐我不乱方寸的耐心与勇气。

昨天跟老板改卷子改到三点,中午也没午休,赶到机场的这一路上我都快飘起来了。我靠在座位上,尽量不去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现在要睡一觉,我要昂首挺胸的回到家人中间,然后告诉爷爷,我回来了,再告诉奶奶,没事,我在。我希望我的出现能带来一些安慰,而不是更多的沮丧。

到家时已经是很晚,全家人执意让我先睡一觉。第二天早上我到医院时,各个仪器上的生命征都很正常,那条不断刷新的平稳折线和呼吸监控有序的滴滴声给人以莫大的安慰。大伯和三叔在床的两边站的笔直,大伯笑着跟我说,昨天晚上爷爷跟他发脾气,非要喝水,但是医生说不能喝水,不给他喝,他就骂人,说等着吧,不到天亮我就渴死了。大伯捧着一个保温杯,好像在讲自己小时候的陈年旧事。我爸从卫生间洗碗出来,一边把筷子和勺子用纸擦干放进柜子,一边给我讲发生了什么。“昨天晚上到现在的情况还算稳定,但是还没有脱离危险期。”我爸说话还是那种稳妥而可靠的语气,没有慌乱也不见悲喜。说话间在楼下停车的四叔推门走进病房,“二哥,昨晚上爸咋样?”我爸还没来的及回答他就已经奔着爷爷的病床过去了。四叔是他们几个最小,受到的宠爱也最多,像我这么大的时候经常因为喝酒被爷爷训,爷爷训他时,奶奶在一边做着针线活,时不时让爷爷不要说的太重,四叔就靠在倚在门边一声不吭的听,听完了,拎起外套出门,继续找人打牌喝酒。昨天抢救刚开始的时候只有四叔在,四叔手抖的没法在病危通知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仿佛又闻到了桥子梁的泥土味道,小院里的大树用力撑开自己最繁盛的枝叶,遮挡着大山的灵魂,守护它风雨不侵。

爷爷艰难的睁开眼看看我,又闭上,“楠楠咋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只是说,我昨天晚上到的。

“哦…”爷爷的气息还是很虚弱,看起来不是很想说话

过了一会儿,爷爷又睁开眼睛看我,“电视机旁边的柜子里有茉莉花茶,上次你走的时候让你拿着你忘了。”

我一直跟爷爷说茉莉花茶广西也产,我在广西能喝到更正宗的茉莉花茶。但是爷爷还是每次在我回家时都要告诉我茉莉花茶在哪里,他知道我要喝的是什么味儿,那味道是桥子梁的老茶壶才能泡出的,来往的客人来家里坐坐,爷爷一定会泡上一壶新茶,随着日复一日的迎来送往,老茶壶听过的人情是非,积淀年久已成斑驳往事,而爷爷奶奶也在历历斑驳里慢慢老去,鬓发花白

其实茉莉花茶的味道远不及铁观音的清甜,也不如普洱的醇苦,但是它有极大的归属感。茉莉花茶的味道,就是核桃树下爷爷教我背唐诗的午后,就是下雨天里坐在窑洞门口听爷爷讲《横戈马上》,就是那个白瓷茶壶里深褐色的茶垢,就是梧桐花悄悄落在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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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给爷爷送饭的时候,奶奶执意也要跟着过来,她说她在家也呆不踏实。

爷爷这两天状态正在慢慢恢复,已经能吃不少东西。看到奶奶走进病房,爷爷用手用力抓着栏杆想要坐起来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努力,他往上拉了拉盖着的毛毯,想遮住一身的电极片和插的各种管子。

“你咋来了?”爷爷的声音还是有点气若游丝。

“周睿过来给送饭,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呆着,就把我也带来了。”奶奶并没有说是她自己要来的,奶奶走到病床边看着爷爷,恍了半响说不出话来。“你觉着咋样啊?”

“唉,跟阎王爷打了一架,差一点就过不来了。”爷爷闭着眼睛把头偏到另一边

“胡说,你都磨了我六十年了,还准备叫你再磨六十年嘞。”

“再磨六十年是不行了,再磨二十年看行不行吧…”

“行么,咋不行了,啥大灾大难咱都过来了,这会儿说这丧气话。”

叔叔把床摇起来,端过碗要给爷爷喂饭。爷爷摆摆手,“让你妈喂吧,你赶紧吃饭。”叔叔一副不知道该说啥的表情,“我妈也还没吃。”最后他憋出一句。

奶奶接过叔叔手里的碗,“来吧来吧,我喂吧,一会儿我再吃。”

在爷爷靠窗的床边,奶奶站在窗前的一格日光里给爷爷一勺一勺的喂稀稀的蔬菜粥。

“海生说家里核桃快熟了,问几个孩儿回去吃核桃不。”

“哦…那你咋跟他说的?”爷爷费劲的咽下一口粥

我给他说咱家今年都不回去了,楠楠跟明英在医院陪着你,小英跟会英能换换,还得上班,魁英抽个空跑回来看看你,忙的顾头不顾脚,睿睿跟墨墨还得在家照顾着我,你看咱俩老的把这一群孩儿摆置乱了。

“唉…那有啥法啊,我还想这会儿就出院嘞。”

“这几天雯雯都懂事了,天天还记得给你把报纸取回来,都在你那沙发扶手上放着等你回去看。”

“可不嘞,几个孙儿都这么大了,咱不老能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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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坐在夏天傍晚黑乎乎的客厅里,给我和周睿讲着那些旧日的老故事。奶奶突然变得很喜欢讲她和爷爷年轻时候的事,我不知道那个蜜糖罐有多甜,但我似乎能从她的眉飞色舞中读出,已经足够抚平这一刻的惊悸不安了。

“你爷爷年轻的时候爬电线杆的拉线,就是斜着拉着电线杆的那根钢丝绳,那光不溜秋的咋爬呀,就那他跟人打赌,爬上去的人赢一斤点心,那会儿六几年,一斤点心不少值钱了,问题是那也不能爬拉丝啊,那上面电葫芦还通着电呐。”

奶奶用茶杯盖撇开杯沿上沾着的几根绞股蓝,喝了一口水又继续给我俩绘声绘色的再现当时的情景。

“晚上我正在家做饭,你爷爷还没到家,咱隔壁那老婆,跟你说你也不知道是谁,就慌的跑到咱家,跟我说:‘淑贞,淑贞,可了不得了!”我问她咋啦,她说,‘你家庆堂跟人打赌,爬到拉丝顶上赢一斤点心,他就爬上去了!’”

“我一听我就训了,围裙都没解,出门就奔着生产队去了,那会生产队就在你大舅爷家上头那老窑里恁知道不?”

我和周睿摇摇头,“不知道……”

“我到了生产队我就骂,‘谁叫俺家庆堂爬拉丝了,你出来!’,那个蒜娃,蒜娃估计你俩也不知道,蒜娃出来说,姐,是我,我一把解了围裙就朝他脸上抽,还一边抽一边骂‘你个狗日的羞仙人欺负俺们是外来户是不,我给你买一斤点心你个狗日的给我爬拉丝不!’那整个生产队都吓的没人敢吭气儿,那蒜娃他爸还在一边,我骂他娃是个狗日的他连个屁也没敢放。”

奶奶说着自己都笑了。

“你爷爷二十多岁的时候不知道是傻还是咋着,一股子蛮性,那年下大雨,去二十亩地的路陷出来个大坑,深的连底都看不见,一个生产队的人站在那不知道咋过去,你爷爷往后退了几步,卯着劲跑了几大步就给跳过去了,后来我想起来一回我骂他一回,你说说那么大个坑要是掉进去了找都找不着,就那他不听也不改,遇见啥事还是蛮,一辈子俩腿骨折三回,你能把他咋!”

“唉,那时候难啊,咱家从山东迁过来啥都没有,大包干时候队里头不愿意给咱家分好地,分的都是北塔跟前梁那些孬地,蒿子长一人多高,路窄的骡子都进不去,我跟你爷爷应硬是扛着锄头把枣刺挖完,才把地种上。”

奶奶讲故事讲的兴起,不觉间外面天色已经有点晚,奶奶让我把周睿送回家,周睿不要我送说自己能走,奶奶拗不过她,看着她下楼才关上门回来。

“周睿都是个大闺女了,”奶奶扶着鞋柜弯下腰收拾拖鞋,“咱在桥子梁那会儿她才多大点啊。”

“这都多少年了,那会我才上小学。”我收拾着书包里从医院带回来的东西,大部分是我的随身用,还有一包是爷爷抢救那天穿的衣服,因为尿失禁所以很重的腥臊味。

奶奶拿起爷爷的汗衫,“唉,这两天咋熬过来的,你说你爷爷要是这么一下没救过来可咋办。”

我抬头看奶奶从爷爷抢救那天开始,奶奶的眼眶就一直是红红的。

想到了凯莉·达克的诗

可是我忍住眼泪,度日如年。

 

——我们一定要有希望,并不是因为希望真的存在,而是因为,我们要做高贵的人

爷爷出院后一个星期左右,我就再次踏上回学校的归途。

看着高速路上闪过相同的花与树,想起那晚11点多,我也是这么看着它们,充满了对回家的焦急与迫切。我知道我现在的状态还是没有达到极致,但我已经感到一股宛如新生的力量在我的心中慢慢的流淌开,强势不再是我的躯体行为,我知道我正在变的真正的顽强起来,我开始无所顾忌又无所畏惧,我预感我将要了解到我这一生究竟为了什么而活着,那将成为我永恒的力量,我会让爱我的人为我感到骄傲,我会因我所爱而奋不顾身,而其余一切,除非热忱,终为虚妄。

 

 ——粗啖粉

  “请20号顾客到服务台取餐”

我端着一个托盘在一排调料前放下,对酸笋酸萝卜腌尖椒之类的无感,一定要放的,是一大勺葱花和一大勺香菜,绿油油的一层堆叠着,衬着红汤格外诱人。我喜欢坐在窗边,窗外是被连绵阴雨湿透了的邕江,窗内喧哗人声嘈杂,嗦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粉,温暖又满足,家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然而我的家并不在这里,略略一算,在南方读书已经有七八年,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一个decade,毕业之后去哪里,对我来说是一个相对未知又绝对自由的答案,所以,姑且就按十年算吧。十年前,我带着一颗对家的味道尚存留恋的心,坐了很久的火车来到南方,下车后吃的第一顿热餐便是粉,从此,南方这个词慢慢从概念变成具像,我开始习惯回南天的潮湿,习惯了酷热的炎夏和没有暖气的冷冬,还有常开的桂花,波平水阔的大河,还有吃不腻的粉,南昌拌粉,长沙米粉,重庆酸辣粉,广东肠粉,柳州螺狮粉,桂林米粉,贵州的羊肉粉…我一个北方人,完全被粉占据了胃,改变了对主食的认知,并没有给面留下多少余地。

1.柳州螺狮粉

   在广西呆了三年,今年是第一次来柳州,之前跟晓峰说过很多次要来,因为各种有的没的破事一推再推。中午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南宁到柳州只要一个小时多点,一个周末随便来去的事,硬是被我凑到了黄金周。

   既然人都在柳州,螺狮粉是一定要吃的,晓峰说我到广西吃了那么多外地螺狮粉,今天就带我吃一次正宗的。讲真我这个粗舌头分不太清柳州街头的螺狮粉和学校后街的螺狮粉有什么区别,但总觉得,柳州这个城市让我觉得很不一样,也许是因为节奏很慢,也许是因为满街的桂花香,也许是因为十月的天气正当时候,但其实都不是。

   晚上提着一瓶酒和晓峰沿着柳江从市中心一直走到雀儿山,晓峰说老子以后可以跟人吹牛逼我和一个走路精走了八公里路,估计本地人都没几个走过这么远。我跟晓峰也吹了一路牛逼,除了过去和未来,还有我的师妹和我毫不掩饰的意乱情迷

师妹是柳州人,我现在走在柳州的大街上,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她踩过的地方,我看到的每一座桥和每一盏灯,她可能也这样驻足看过,我发觉我趁着酒意爱上了柳州,醉翁之意不在酒,也不在晓峰

我跟晓峰说,我师妹会跟我去爬野山,完全没有路那种我们从齐人高的草丛中硬生生趟出一条路,衣服上全是草的小毛刺。然后我和她坐在邕江边吹风,风里有鱼的咸腥,还有她头发的香味和微微的汗味,让我无法自拔

晓峰说,卧槽。

“那你以后是要呆在柳州了?”晓峰问我

“不知道,我觉得柳州很有归属感,但是可能是因为我现在比较躁动的缘故。”

大概我是归属感很浅的人,我需要把感觉发酵一下再考虑更具体的事情。毕竟,我也被所经历过的事情慢慢的改变着,我有点迷茫,有点害怕未来,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还不够强大,面对一切的勇气和把握一切的能力看起来那么遥远,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心态老的太快,所以想的太多。

但是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像满天不朽繁星一样引人着迷,我怎么能假装闭上眼看不到。

我想,既然我这副献身的骨肉,还有足够的虔信与笃定,就不要再辜负任何人。

我想,我要好好爱,就像第一次爱那样去爱,就像是十六岁那样去爱

“我要吃够六碗螺狮粉,吃螺狮粉的时候就好像在吃师妹。”

“别,我一个本地人都要吃吐了。”

那天面对大河,她坐在我的旁边,我悄悄用力呼吸着她的发香,她的眼睛宛如映在河面的夕阳,宛如那年初见星光。

2.南昌拌粉

与红苗小区隔着一条马路的粉店有一个奇怪的名字,辜姑早餐店,这家粉店和红苗小区黑黢黢的旧楼,组成了我关于考研的记忆里重要的组成部分。早晨七八点钟的寒冬,迎着扑面的热气走进店面,固定的要一份拌粉和一份鸡蛋瓦罐汤,和赶着公交的上班族一起匆忙吃完,然后汇入人流中,假装自己也属于这座城市。

南昌拌粉的口味很重,尤其是碗底的那一口,齁进心尖的佐料味弥漫在唇齿之间,连冬天的冷气也不那么明显了。后来我也学着这里人的样子,用瓦罐汤冲淡拌料厚重的味道,瓦罐汤里就属鸡蛋的最有惊喜,一整个的荷包蛋,灌着鲜汤,一口咬下去全都是满足感。

很多次吃完早餐从店里走出来,都想直接过了马路回到租的房子继续睡觉,却又每一次都去的是学校的方向,后来驾校的教练提到“肌肉记忆”这个词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还有坐在辜姑早餐店一碗拌粉一罐蛋汤的清晨。

然而后来再吃到南昌拌粉时,不禁被齁咸的拌料呛的皱眉,瓦罐里的荷包蛋也味道平平,入口即忘。

南昌教会了我很多,比如大多数价值都在孤独中创造,比如不要把虚假的辛苦误以为是努力,比如不是遇见的每一个人都值得为之改变自己,要懂得珍惜,更要懂的保护自己的羽翼。不管我接受还是排斥,这段时光就在那里,南昌也就在那里。

后来我无数次求索过一个问题的答案,考研的那段明明又冷又黑暗的日子,我是怎么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骄傲的仰着头走完的,现在的我,究竟在一路上丢掉了什么?

当很清楚的知道应许之地只要努力就能到达的时候,反倒没有那么恐慌了,因为改变一切的钥匙,就握在我自己的手中,训练自己熟练的打开一把锁,远比改变世界要来的简单,这个世界既没有剑也没有魔法,但好在它也没有邪恶的神明与贪婪的恶龙。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完全拥有自己生命的满足感,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掌控一切的超然自信,我所要做的,只是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热爱一点,再热爱一点。我只须沉醉于独行,孤独是孤独者的信仰,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每一天都像是重获新生,每一天我都是披荆斩棘的大英雄。

3.南京鸭血粉

我说想尝尝南京的鸭血粉丝汤,法爷就随便找了家粉店带我坐下,点了两份粉丝汤和两份汤包,回头跟我说南京随便一家鸭血粉丝汤应该都是正宗的,我管他,反正我也没吃过更正宗的,就算吃过我也吃不出个所以然。第一次知道这个吃食是在那首《七十里的城墙》里听到的,“七十里的城墙带我到远方,让我将世间美味一一品尝,土豆饼的清香我却不会忘,和那一碗鸭血粉丝汤。”

虽是不同的地方,故乡两个字的写法都是一样的,温暖中带着一点物是人非的悲凉。

法爷低头嗦粉吃包子,我被粉汤雾了眼镜,一时看不清碗里有什么,又不想第一次吃就瞎吃,就吃着包子等雾气慢慢散开,这才能分清碗里的鸭杂和薯粉,有点像羊杂汤,反正就是一种来自下水肉的好奇感,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肉的口感是什么,是肝,是肺,还是肠。

偏偏我来南京这几天,南京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我从南宁过来甚至连秋裤都没穿,一碗热乎乎的汤粉连汤带粉吃下,再塞进去几个包子,居然吃出了一种家的感觉。

法爷吃完要回公司上班,我们约了晚上的酒之后就各走各的。看着法爷站在雪中的车站的背影,就像是那年我们站在风暴峭壁的悬崖边上。那时我脑子发热在公会找了一帮人要把自己写的同人文拍成连环画,法爷也是闲人一个就配合着我的演出。那天拍完银月城的几幕早早散场,我回银行取了几件戏服准备下线,看到法爷还在风暴峭壁,就又上了去诺森德的飞艇去找法爷。

法爷穿着拍戏时穿的辛多雷血袍,坐在悬崖边,我站在他旁边,因为喝了微光酒闪闪发光。法爷突然说,“脚下就是古达克,伟大的巨魔帝国。”

银月城城管和冰小法在诺森德的冷风中吐着白气聊到很晚。

我呼出一口白气,在南京的雪里跺跺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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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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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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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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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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