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大会喝酒。细致精微地对美酒进行品评审美,与吃饱肚子的过程一样引不起我的兴趣。酒的妙处不在酒,在人。
父亲有位朋友,当年去外蒙古公干。他家在乌兰巴托住着一位亲戚,比他长一辈。那老头子是外交官,几十年没见面了。临行前,他为了见面礼踌躇了好久。据他后来描述,飞机落地,老头子亲自来接。挺胸叠肚,样貌威严。他连忙请安,随即打开手推车中的箱子,老头子一望之下,用拐杖敲着地面,颜色喜动:
“你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箱中何物?各种白酒!
到家里一看,乖乖不得了:伏特加、葡萄酒、梨子酒、苹果酒、啤酒、杜松子酒、朗姆酒……老头子喝起酒来屁股很沉,几个小时手不离杯,杯不离口。喝到兴起,拉起马头琴,说唱“蒙古评书”,不亦快哉。
酒和酒当然不一样。《许三观卖血记》里,许三观卖完血,每回都去酒店叫一盘炒猪肝,温几两黄酒,就当犒劳自己了。《红楼梦》里,王熙凤请刘姥姥喝的也是黄酒,不怕喝多,刘姥姥怎么说来着:“横竖这酒蜜水儿似的。”
这是南方。在北京,解放前天桥左近,有许多一天挣个仨瓜俩枣的贫苦人。卸了一早上的煤,先去澡堂子,洗得了,去小酒店,叫一盘韭黄炒肉,宽汁,打二角酒,就着肉丝喝酒,最后要一盘白面条,拌上菜,呼噜噜几口就全开了。
底层人民少有敞开了喝的时候,那是权贵者有产者的享受。梁实秋这样的谦谦君子,客居青岛时也凑齐了七酒徒和一女史,号称“酒中八仙”,三日一小饮,五日一大宴,放出狂话来说:“酒压胶济一带,拳打南北二京。”这种“八仙过海”的盛况,贫苦人是不能想象的。
一场酒宴后,主妇看着喝得东倒西歪,拿起嘴来胡扯的男人,无不愤愤然:“有什么好喝的?”可是酒的好处,从哪说起呢?
夏天最大的福利,是冰镇啤酒。一杯啤酒端上来,黄澄澄先就有凉意扑面。赶紧端杯,品砸一口,略苦回甘,满嘴冰凉。再来一大口, 咕咚咕咚下肚, 觉出一股酒味,太阳穴都冰得发痛,真痛快。
当年晁盖们智取生辰纲,眼看一伙军汉顶着大太阳,嗓子眼里直要冒出火来,才有一个汉子挑着白酒,不慌不忙地出来做戏。白酒何以 能够解渴?元朝之前尚无蒸馏酒,晁盖们卖的,是类似醪糟的村酿。这与冰啤酒一样,喝不醉人,甜润清爽,最解暑气。
当然,最妙的,是身上腻歪着,心里自苦着,想要一杯冰啤酒,而不得。
电影《图雅的婚事》里,巴特尔的姐姐对着图雅絮叨:“那你就喝吧,苦命的图雅,也就是酒还能让你好受些。我男人死了,我的腰也疼过。有人给了我一瓶子白酒,我一口气喝下去,迷迷糊糊整整睡了三天。后来腰一疼,我就喝一点。后来腰不疼了,我也喝。我一个人养活六个娃娃,又没有个男人,不喝点酒,真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
一句话,“若不得些酒吃,怎地打熬得过”?
这是说蒸馏酒。其酒性烈如火,价越贱越凶蛮狠辣,喝一口如刀割嘴。人生的种种吐不出咽不下的滋味,都要它往下顺。 如果上文中苦命的图雅喝得是冰镇醪糟,或者二两放了姜丝冰糖的温热黄酒,岂不成了笑话。
在上海工作过的人,如我的叔父,不说“喝酒”,而是“吃酒”,细咂摸是有道理的——喝酒需要下酒菜。说回《红楼梦》里的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吃到了茄鲞。将茄子去皮切丁,用鸡油炸,拿鸡脯子肉、香菌、新笋、蘑菇、各色干果子等物配,接着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可久藏备用。所谓“鲞”,就是咸鱼。可见茄鲞是一道凉菜,下酒正合宜。
杜甫晚年困窘时,在草堂招待岑参。以四道菜下酒:韭菜上摆俩蛋黄,青盘里一排蛋白,豆腐,清汤浮蛋壳,配四句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是野史,不过闻之当浮一大白。
最好的下酒菜,是干酥香脆、不油不腻的炸花生米,外酥里嫩、块块金黄的炸带鱼,松软可口的炒鸡蛋……家常菜的味道,就是家的方向。
忘不了《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中的名句: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人世长得很,但有一副好牙口好胃口好腿脚的时间,区区三四十年。想起该做的事,谁都会怪怨时间太少了,实在太少了。
莫避春阴上马迟,春来未有不阴时。明年投劾径须归,莫待齿摇并发脱。说这话的,一个是辛弃疾,一个是苏东坡。
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