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赢了。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我们几乎可以这样期待。 ”
这是一本带有自传性质的哲理小说。作者罗伯特·M·波西格在15岁时便进入大学,却因为从中没能发现终极意义而陷入抑郁,被迫退学。随后他远赴韩国参军,还去过印度学习哲学。1960年,波西格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被送往医院,接受了电击治疗。康复后,他于1967年开始写一篇关于摩托车维修的轻松随笔,这便是《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后续以《禅》指代本书)的雏形。
《禅》像是将两种叙事融为一体,它既有“我”和儿子克里斯,以及约翰夫妇横跨美国大陆的旅行纪事,又有触景生情式的深入浅出的哲学思考。《禅》分为四个部分,笔者将沿着旅途的脉络,详细讲述主角“我”的思考历程。
第一部 二元论困境
一切源于“我”自发的一场肖陶扩(Chautauqua)。
(Chautauqua:19世纪末期与20世纪早期在美国非常流行的成人教育运动,因为该运动的第一次集会在Chautauqua湖而因此得名)
在旅途的起始,“我”便敏锐地感受到约翰夫妇对科技的抗拒——他们对骑摩托车感兴趣,却对修理它没兴趣,随后,“我”逐渐意识到我们在对科技的看法上产生的分歧——约翰夫妇看到的是摩托车的表象,而“我”更注重摩托车的内在。我深知日常争论的背后往往埋藏着深刻的信念冲突,这点小小的争论引起了“我”在旅途中的思考,这便是肖陶扩的开始。
而要谈论认知的分歧,首先说明一下二分法。书中是这样介绍的:
“我想把人类的知识分为两种——古典的认知和浪漫的认知……古典的认知认为这个世界是由一些基本形式组成的,而浪漫的认知则是从它的表象来观察……浪漫的模式主要有灵感、想象力、创造力和直觉。最主要的是情感而非事实……相对的,古典的思想往往依赖于理性和法则”
二分法将一个整体的事物分割成两个部分,这两个部分必须互补,即所有事物必须属于双方中的一方,还必须互斥,即没有事物同时属于双方。所以,二分法在本质上就产生了一种割裂感。
这种古典和浪漫的割裂在生活中处处有体现。按笔者看,最普遍的例子可能就握在你此时的手上——智能手机。在大量生产和高频使用的背景下,它已经从古典的奇迹转变为稀疏平常的电子产品。人们关注它的品牌,外观设计,手感材质,有时甚至分析对比镜头,芯片,显示屏的参数等等。尽管如此,使用者所看到的往往是它浪漫的外观和功能,而对于其古典的基本形式却认识模糊,或者干脆一无所知。发烧友可能对智能手机的性能数据有着理念上的认知,但面对着复杂、专业的设计图纸却感到枯燥乏味。智能手机在古典上是一个复杂而庞大的理论体系,它包含着如此多的复杂概念,透镜、半导体、电池等等,其中任何一种都足以让一个人穷极一生也无法完全了解。而一旦智能手机在古典上出现了缺陷(硬件损坏或软件崩溃),和谐的浪漫表象就会被立即撕开,使用者则完全暴露在赤裸裸的无知的割裂中。
现代人类便在这种无时无刻的割裂感中生存。需要注意的是,人们往往已经清楚了在某方面(浪漫或古典)的无知,却在行动上拒绝承认这种无知。书中对此有着另一种解读: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人在思考和感觉的时候往往会偏向于一种形式,而且会误解和看轻另一种形式。”
书中的约翰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清楚科技的存在和力量,毕竟他是骑着摩托车上路的,但是他拒绝承认科技在“他的生活"中的存在。他对摩托车维修闭口不谈,对家里一直滴水的水龙头也一直保持无视的态度,因为他要保持对“生活”的绝对可控——不得存在他无法理解的事物。但这种生活却又是失控的,约翰得不断调整自己的边界,去处理他所不能理解的危机。很明显,他陷入了一种困境。
那么如何解决这样的二元论困境呢?“我”决定先沿着斐德洛(“我”的另一个人格)的道路——古典的认知,继续上路。
第二部 古典的认知
“我”在分析摩托车时,根据它的功能和组件将它分为两个部分,组件又可细分为动力总成和行走总成,通过不停地细分,可以得到一种结构。这种观念的结构是一种层次结构,是西方知识体系的基本结构。书中继续介绍到,
“这些结构互相联系,模式及路径十分复杂,一个人往往穷尽毕生之力也无法了解其中的哪怕仅仅一小部分。所有这些互相联系的结构整体地被称为系统……”
而如何在系统中找到自己的路,便是逻辑。“我”主要谈了两种逻辑,一种是归纳法,由个别的经验归纳出普遍的原则;另一种是演绎法,从一般的原理推论出特定的结果。
“要解决常识无法解决的难题,就要通过你的观察和手册当中所提供的结构,不断交替运用归纳法和演绎法,如此才能找到解决之道。对这个交织过程的正确运用,正式地说就是科学方法。”
“我”还进一步提到了具体的科学方法:
1.问题是什么。
2.假设问题的原因。
3.证实每个假设的实验方法。
4.预测实验的结果。
5.观察实验的结果。
6.由实验得出结论。
这套方法虽严密,且近乎万能,但仍有着本身无法解释的源头,即假设。它的源头到底在哪里呢?爱因斯坦说过:
“最崇高的工作……就是要建立那些普世的基本法则,这些法则经过演绎就能创造整个宇宙。然而这些法则无法通过逻辑推理获得,唯有通过建立在对经验的深刻理解之上的自觉,才可以达到……”
在“我”看来,假设既非来自自然——自然只是提供了实验的材料,也非来自人类的想象。假设来自于超于科学的某处。
另一方面,科学的认知虽然完成了生产力的解放,满足了人类的衣食住行,但又同时带来了认知的混乱,情感的空虚,美感的劣化,和灵性的缺失。而这正是第一部里所提到的二元论困境。
东方哲学的阅读经历提醒“我”,想要解决这一问题,得从超越古典与浪漫(科学与人性)的良质入手,那么,究竟什么才是良质呢?
第三部 良质
什么是良质?这也是困扰了“我”十几年的问题。“我“曾经在修辞学的课堂上和学生一起追寻良质,过程轻松愉快,但没有建立起关于良质系统的严格定义。在哲学上有一个专门的分支去讨论良质,就是所谓的美学。而定义是理性的基础,没有定义就无法理解,也就无法运用逻辑去寻找结构间的关系。这也意味着,一旦良质缺失定义,美学将不复存在。“我”拒绝定义良质,但没有定义,该如何证明它的存在?“我”的答案在哲学上称为实在论,也就是:
“要证明一个东西的存在,可以把它从环境中抽离出来,如果原先的环境无法正常运作,那么它就存在。如果我们能证明没有良质的世界运作不正常,那么我们就能证明良质是存在的。不论有没有给它定义。”
在证明良质的存在后,接着面临另一个问题,良质是客观的,还是主观的存在?首先讨论客观的一面,如果良质的确客观存在,为什么科学仪器无法探测出来?
“物体,无论是否是科学的,只能通过它的性质来认识。”
客观物体本身无法被探测,它是一种知识体系,是由各种我们探测而来的性质推演出来的。而良质本身也是一种体系,甚至可能高于客观的一切,所以它无法被探测。同时,良质的性质——善、价值、卓越,无法像客观物体的性质一样被测量。良质的客观存在仍然模糊不清,所以“我”暂时搁置,转而从主观那头分析。
良质是只存在于心中吗?或者说良质只是一种内心的喜好?“我”在思考良质的主观存在时,逐渐意识到一种普遍存在的观念——“你的喜好是不好的,起码是不重要的”。这种观念另有深意,它来自于非理性的情感,“我”把它分为两个部分,分别称之为科学的物质主义和古典的形式主义。
科学的物质主义认为,
“能用科学仪器测量的由物质和能量构成的事物才是真实的,其他的都不真实,或者最起码不重要。”
古典的形式主义认为,
“没有从知识的角度去理解的事就根本没有被理解。”
在这种观念看来,良质是主观的,且无法被定义,所以应当被摒弃。为了反驳这一观念,“我”通过归谬法找到了这一观念中“科学的物质主义”的矛盾之处。“我”列举了数字零,零原本是印度数字,在中世纪由阿拉伯人传入到西方,这意味着古希腊罗马人没有发现零的存在。从物质和能量构成的任何客观形态中找到零本身是荒谬的,但这并不意味着零是不科学的。同时,古典的形式主义认为良质的追寻只是表面浪漫的诉求。这个问题他难以论证,但修辞学的经验告诉他,一旦理论开始切割良质,良质将不复存在。所以,良质的主观性仍然无法确切证明。
在主客观两难的困境下,“我”抛出了一个出路——良质超越了主观和客观。良质发生在主观和客观交会的一刹那。良质并不是一种物体,它是一种事件。它是主观意识到客观存在时所发生的事件。
认知一个物体是一系列的过程。比如眼前有一棵树,首先得看到这棵树,我们称此时看到的为“先于知识的树”。在这之后,我们才能意识到这棵树,这时我们则称之为“知识性的树”。从看到树到意识到树之间有一小段时间,所以“知识性的树”便属于过去。任何从知识角度所意识到的总是存在于过去,因而不真实。现实总是存在于我们看到的那一刹那,而且是在我们形成关于它的知识前。这种现实,就是斐德洛所说的良质。因为时间的关系,良质也因此发生变化。它有两种形态,一种是浪漫的良质,它总是与瞬时的印象相结合,也就是“先于知识的树”,一种是古典的良质,它需要一段时间的考量,也就是“知识性的树”。
在这之前,被普遍认为的形而上学的层级结构应该是这样的:
在这之后,良质不只是现实的一部分,而是现实的全部。
到这里我们就能解释,为什么人在对科技的态度上会出现古典与浪漫的分离。对于浪漫的良质,西方文化培养出的知识分子最难理解,因为他们反应过快,将一切转化为思考。未经受专业训练的人或者儿童,最容易看到这种发生在此时的浪漫的良质,因为他们的心灵还未受到理性的渗透。而对于古典的良质,因为它超越了此时此刻,必须考虑过去与未来的关系,所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更容易捕捉到,而普通人则几乎无法感知。
“要解决人类价值(浪漫)和科技需求(古典)之间的冲突并不需要逃避科技——这是不可能的。方法在于打破传统的二分法,进而真正了解科技的本质——并不是利用自然,而是把自然(物)与人的精神(心)融合为一,创造出可以超越二者的产物。”
如何去做到自然与人的精神融合,去追寻良质呢?根据斐德洛的形而上学,良质不存在于主客观的事物中,而良质发生的那一刹那,主客原为一体。那么如何让主客融为一体呢?答案是保持内心的平静。
所谓内心平静和外界环境没有直接关系。它可能是和尚在寂静的寺庙打坐,可能是小贩在闹市里读书,也可能是士兵在战壕里的一瞬间。它追求的是无我,即主客原为一体。
当一个人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时,就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时候,他才会“投入”其中,而没有任何主体和客体的疏离。而对这样的人,我们常说,他关心自己的工作,他在工作中产生了认同感。这种认同感,便是我们所说的良质。
到这里,我们已经完成本书最主要的目标,也就是解决古典与浪漫的二元论困境,它表现在人与科技的割裂以及人与工作的分离中。后续还有一些良质的衍生问题,以及第四部——作者的个人经历,我个人兴趣不大,所以就不再分析。在谈我自己的感受之前,我们先总结一下吧。
《禅》的脉络
旅途本身具有象征意义。首先,“我”在思想的平原上揭示了生活中人与科技分离的二元论困境——这还只是观察。进入蒙大拿州后,海拔一路升高,“我”又进一步介绍了更为体系化的西方知识的层级结构,为后续引入解决二元论困境的良质做铺垫。之后,在和克里斯一同登山的过程中,“我”建立起了关于良质的形而上学,希望能以此解决西方长久以来的认知结构所带来的二元论困境。此后,“我”和克里斯驱车下山,驶向大海,回归生活。最终在海岸,在克里斯的呼唤中,隐藏在海面(潜意识)下的斐德洛(主角发疯前的人格)回来了。
读完书的感受
《禅》出版于上世纪70年代的美国,那是一个价值混乱,思想多元,科技与生活割裂的时代,却也是一个大家能喊出“Make Love, Not War”的时代。而如今的时代,人们有着越来越趋同的价值观,和科技的距离也越来越近,相反地,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却看起来越来越远。几乎可以这样说,现如今,《禅》所描述的人与科技的分裂因为信息技术的发达而极大缓解,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则无限的放大。那么,《禅》所讨论的良质在如今语境下还有意义吗?
有。这也是为什么我在写《禅》的读书笔记时,并没有简洁明快地给出作者的结论,而是选择长篇累牍地介绍作者的思想历程。就像作者从书的开头就已经轻描淡写地说过,
“旅行本身远比赶赴某一个目的地更加惬意。”
我们还可以说,分析的过程远比得出结果更加有意义。如果你已经详细地读过《禅》,并对之加以思考,我想你应该会发现,作者所要追求的良质是十分广泛的存在,而他所解决的问题还仅仅是生活中的一面——即人与科技的关系。对这一点再加以延申,我们会发现,在书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仍然是尚待探索的空白。
这里便开始了笔者我的短暂的肖陶扩——探讨一下人与人之间的良质。
首先我们回顾一下波西格先生最开始提到的一个观点,即“人倾向于一种思维模式,并因此轻视或者忽视其他的思维模式。”紧接着,我做了补充,说“人倾向于自己所看到的世界能处于绝对的掌控中,因此构想了一个虚构的圈。这个圈将所能理解的事物容纳其中,不能理解的则剔除。”到此为止,这个观点已经合理解释了波西格先生提出的关于“因为古典和浪漫的二元论困境而带来的人与科技的分离”。而我想让这个观点更生动一点,于是我带入当时社会背景,对不同语境下的情况加以思考。
在上世纪70年代,互联网等民用信息技术还未真正开始发展,人们对于科技的理解因为信息的不流通而有更多的专业壁垒。我们可以说,在那种环境下,大多数人觉得对人的理解多于对科技的理解,所以这时他们离人更近,离科技更远。而现如今,因为科学知识的普遍以及信息的极大流通,所有科学的信息几乎都是可查找的,尽管我们可能不明白,但我们知道“它”就在那。这种环境下,人们倾向于认为科技相比于人是更可控的。所以人们与科技更近,与人更远。
要知道为什么当代的我们认为他人是无法理解的,以及该怎样理解他人(或者认识到他人的良质),我想首先得建立我们认知人的体系。
在这里,我们生硬地去套用波西格先生的理论,将人的良质分为浪漫的良质和古典的良质(这只是我的尝试,理论上来讲,肯定有很多不合理之处)。浪漫的良质是瞬时的,所以它是人的外表,声音,气味,心情等。古典的良质则是长时间的,它存在于过去与未来,它是人的品质,性格等。
而想要认识到古典良质,需要将主客融为一体,这也意味着想要认识人的古典良知,我们需要换位思考。但值得注意的一点是,人的古典良质的并不是如同现实的古典良质存在于过去与未来,它仅仅存在于过去,这也解释了人的本质的不可控性。
我想,我们这代人已经在当代社会的压力和教育下,充分认识了人的不可控性。我们可能明白了自己对他人的无知,但因为人的不可控性,却早早失去了理解他人的欲望和动力,也失去了换位思考的力量。因而所谓世风日下,拜金当道,这也不难理解,因为对他们来说,比起人,这些才是最可控的东西。
但无论怎样,我始终对人类保有信心。就像我们不能说樱花因为凋谢而不美丽,我们也不能说人的本质因为善变而不美好。而怎样去认识人,去认识什么样的人,始终是一场如头顶的星空般宏大而深邃的话题。我想,这些问题在将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回荡在我的心里。
最后,关于这本书。我的一个好友曾问我:“为什么对一个得过精神病的人写的东西这么上心。”我想这句话同时也给出了答案。我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常常经历十分困难的阶段,不仅有对书中思想的陌生,还有莫名的情绪上的不适。尤其是在第四部,作者借“我”之口回顾了他本人发疯前的整个历程。第一遍看这里的时候,几乎是只看每段头几个字,飞快地掠过,生怕触及了什么。第二次看的时候,本着想明白作者的写作意图,也算是艰难地把第四部仔细地看了。等第二遍看完后,我才意识到我和作者在某些感受或经历上的相似,这也解释了我当时的不适。
生活中总会有困境,而我们能做的就是慢慢分析并最终放下它,就像“我”去登山却在离登顶只有一步之遥时决定下山一样。我们用书中的最后一句话做结吧,它和我长久以来的态度是那么的契合。
“我们赢了。情况正在慢慢好起来。我们几乎可以这样期待。 ”
附:书中每一小节的内容梗概
第一部
1.大多数人对科技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2.人与工作分离的困境——大多数人对自己所作的事毫不关心
3.科学是一种内心的鬼魂,Phaedrus出现
4.Chautauqua的清单与准备
5.古典与浪漫,认识的二元论
6.古典的基本形式,与Phaedrus的分析的刀
7.如何融合古典与浪漫?
第二部
8.介绍西方知识的层级结构——系统
9.在系统找到自己的路,归纳和演绎
10.科学的源头来自于其他;科学有缺陷
11.认识论的历史,休谟与康德
12.浅谈印度经历以及逻辑在印度宗教中的次要地位
13.Phaedrus和理性教堂
14.组装烧烤架是一种雕塑艺术——超越古典和浪漫
15.课堂上的问题——什么是良质?
第三部
16.上山:文明社会的前进需要自由意志的人去推动
17.修辞学意义上的良质
18.用哲学实在论去证明良质的存在
19.良质的主客观两难境地:良质是主观意识到客观的存在时所发生的事件
20.良质的形而上学与《道德经》
21.下山:宗教、艺术与科学
22.庞加莱——另一个斐德洛
23.噩梦与克里斯的呼唤
24.“卡住”——传统科学的顽疾
25.禅——解决人与科技的分离,人与工作的分离
26.进取心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