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李头种地其实就是个笑话。
这事说起来话长,要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说起。
那个时候,老李头年富力强,也是大国营农场的一个普通职工。
当大家还都安安分分守着自己的工作按步就班地上班下班的时候,这老李头看准了势头,去地方政府审批,自己开了一大片土地,办起了家庭农场。在农场局,率先成了为数不多的几个大地主之一,有产阶级。
等村子里的人们意识到资源的重要性了的时候,已经晚了,已经很难再批到荒山去开垦耕地了。
老李头本来就不是个稳当人,老辈人都记得,当年他拿到了荒山审批权之后,可把他给得瑟欢儿了,村头小广场上,常常就是他一个人讲演的地方。他举着他的审批报告,脸上带着酒红,给过往的人挨个报喜。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不几年,就听说他被人告了,原由是侵占他人草原。
老李头不服,我耕地在山坡上,他草原在沟堂子里,我怎么能占他草原?他草原还上山了不成?
不服也白不服,法院判下来了,老李头败诉。
败诉了老李头也没怕,那文书上明明白白写着,要不服本判决,可以在十五日之内上诉。喝得醉熏熏的老李头说,我就不信了,天下还没有讲理的地方了不成?他揣着自己的证件和洒瓶子上路了——有理走遍天下!他挥着手对乡亲们说,你们等着,我一定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看着他的背影,乡亲们都笑,这老东西,要疯了。
事情果然还真如老李头所说,他上诉还真成了,一年之后,上级法院文书下来了,称本案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拿到这个文书之后,老李头非常高兴,怎么样,我就说嘛,法院就是个讲道理的地方,你不讲理,他不是还有讲理的地方吗?说不讲理,那是咱还没走到讲理的地方,只要走到了讲理的地方,有理就是能讲得通的,怕就怕在你没理。
让人想不到的是,上级发回重审的案卷经地方法院认真审理之后还是判了老李头败诉。
有了第一次,老李头的底气更足了,底下的人可以胡来,咱有上级给做主啊,只要到了离太阳近的地方,那些搞鬼的屑小之辈必定会像见不得阳光的老鼠一样,不敢现身,更别说去炸刺了。
然而让老李头想不到的是,这一回,上级法院也没有判老李头胜诉。原因让他使料不及,对方提供了一份当地政府的27号文件。
拿到判决书的时候,老李头都蒙了,他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当初地方政府给他们下过这样一份对他们双方来说至关重要的文件,他拿着文件去找了当地政府,政府有关人员看过之后,说,没有印象啊这事,又去档案室查验,档案室说,没有,没有会议记录没有备案。
老李头这个气啊!政府没有备案这样的文件是哪里来的?他通过当地人大法制工作委员会一路追查下去,一直到上级,上级人大法工委非常重视,经过调查撤消了27号文件,并监督法院重审此案,市中级法院也非常重视,立即调卷重审。
办好了这一切,老李头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想像着自己得胜还朝的胜利场景,他的心激动起来,众多父老乡亲们等在路口,朝他振臂欢呼,他感觉自己就跟一个凯旋的英雄一样豪迈!
他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喝了个尽情尽性。
可是他回家之后,并没有看到一个乡亲在村口欢呼迎接他,反到是老婆孩子对他怒目而视,你打的官司呢?你天天说胜了胜了,你胜在哪了?车叫人执行走了,庄稼叫人收割走了,土地也叫人收走了……老婆哇地哭了起来……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哇哇……哇哇……
那哭声越来越大,就跟夏天的大暴雨一样,收不住闸了。这把个老李头闹得啊,头都大了,他嗷一声大叫,震得房梁上的土唰唰真往下落。
来到法院,老李头拍着桌子跟法院的人大喊,上级法院都受理我的案子了,正在调卷审理呢,你凭什么执行啊!法院的工作人员说,我们凭的法律文书执行啊,审理你怕什么,你要真有理,等你胜了,我们再给你执行回转呗。
老李头听了这话,心火往头上拱,一头就栽在法官的桌子上起不来了。
法官厌恶地皱皱眉,没事了出去吧,别在这里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
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老李头还能怎么样呢,再说下去就是妨碍司法了。他只好失魂落魄地走出法院的大门。
外面的水泥路面上,阳光明晃晃地晒着大地,烤得人都快冒油了,周围都是高大的楼房建筑,回头看看,法院高高的大楼巍峨庄严,老李头就跟一个小甲虫一样,东走走西走走,不知朝哪里走才能躲开头上这赤烈的跟火盆一样的大太阳。
游魂一样的老李头,成天躲在家里不敢在广场上露面,乡亲们就讥笑他,那老李头车让人赶去了,庄稼让人收去了,地也让人执行去了。这回他不得瑟了,不用显摆自己是地主了。
乡亲们都发现,经过这些官司的起起伏伏,老李头的头发明显变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明显更深了,他看人的眼神甚至都有些变了,盯着人的时候就像一条饿了几天的狼狗,恶狠狠的。
曾有一度,每当看到他,乡亲们就赶紧躲开。阔大的广场上,常常只剩下老李头一个人呆在那里,像一缕孤独的魂,无着无依的。
在那些度日如年的日日夜夜,老李头众叛亲离,他除了喝酒还是喝酒,一身酒气一身酒脾气的老李头走到哪里人们都像看到玩物似的,高兴的时候拿他和他的土地的事逗他开心几句,不高兴了就赶紧把他给撵走了,别让他在眼前耽误工作。最后,连老婆孩子也不正眼看他了,可怜的老头子的生活里除了酒就还是酒是他亲人了。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二审的裁判终于下来了,认定一审证据不足,把他的案子又发回来让地方法院重审了。老李像一个泡在水里很久了马上快被淹死的人看到了一棵金稻草一样,赶紧在第一时间把案子又送到了地方法院,法院是公事公办的,他们认真地接待了老李头。
打了这么多年官司,有的法官甚至都成了熟人了,看到老李头来了,就有人说,来了啊老头?热了吧,来,我给你倒一杯水。他就从柜子里找出一个不用的空水杯给老李头倒上一杯水来喝,还说,那个杯就送你了,你放在包里,留着以后喝水。
喝水是喝水了,但是,法院的判决却并不让老李头高兴,法院这回没有判老李头败诉,而是以双方使用证重叠为名,让政府重新给老李头和诉讼对方确权。法院告诉老李头,老头啊,你去找政府吧,只要政府给你下了重新确权的文件,你拿来,我们法院立马给你办!
法院这回做得可真是严肃又慎重,即没说老李头没理,也没肯定老李头有理,他们让老李头再政府,叫他找政府重新确认一下,政府发给他的土地证和跟老李头对簿公堂的对方当事人证件权属。
老李头从法院出来往政府去的时候感觉脚跟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的,腿像腾云驾雾一样,飘飘的。
广场上永远都是乡亲们欢天喜地找乐子的地方,他们看到老李头之后都关心地问,老头,那地,怎么样了,到底是不是你的?老李头急得汗把眼睛都浸红了,他脸红脖子粗地说,怎么不是我的,不是我的我跑了前后二十年时光?
人们就一齐大惊失色,天哪,二十年啊!
这时间可真是不抗混啊,只是天天看着老李头忙上忙下跑着打官司,却不想到时光已从身边过去二十年了!这二十年要是用来干正事,你说你得有多么大的成就了啊,你到好,天天跟官司耗在一起,闹了个一事无成。有许多精明的人就摇头,不值不值。
那这会呢,到底怎么样了?地回来了吗?你不说那地是你的吗?问的人不依不饶,不打破沙锅坚决不罢休似的接着往下问。
老李头见问,就跟被放了气的球一样,一点点瘪下去了,他嚅嚅地说,地——么——地么——
乡亲们就哈哈大笑,瞧把黄世仁逼的,这什么世道啊!
在人们的哄笑声中,老李头灰头土脸地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好转身走出人群。他的背影就跟一棵有病的庄稼苗似的,有些萎靡。
不知什么时候起,身材高大的老李头已经明显佝偻了腰身,从后面看去,就跟一棵被车轮碾压过无数次的草一样。
在盼望和等待中,政府的文件终于下来了,那红头文件明确说道,双方使用证不重叠,双方应该在各自有效证件范围之内生产作业……
如今,老李头已经去世了好些年了,人们也早就把这事给忘脖子后了,不过有的时候看到这老头后人的时候,大家还是会想起他,有感兴趣的甚至还会问问,那老头的地,现在要回来没?
就有人说不知道,不清楚下文,不过听说,老李头的后人又接着去找法院和政府了。广场上这些闲人就欢欣鼓舞,要是还继续找,说明这事也快出头了,现在的官场多清明啊,不是前些年可比了,翻了那么多冤案,这个要真是冤案,估计就快了……
另有人就赶紧叹息,要是老李头活着就好了,他说不上还真能种上地了呢……
那老头……
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老李头背着包天天奔走在打官司路上那可笑的样子,大家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