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杜拉斯想说的,比爱情更多

杜拉斯创作《情人》 时已是一个老人,身体孱弱,酗酒成瘾,经历了数段混乱不堪的情史,她不是那种纯情的女孩,也不大可能成为一个传统型贤妻良母,她对爱的欲望永远保持在少女时期,追求柔肠百转的缠绵,反复回味年轻肉体下汹涌的荷尔蒙。

“我在十八岁就变老了,”杜拉斯在书中反复呓语,在照镜子时,在做爱后,在她的东方情人永远离去的瞬间。别人能三十而立,务实理性,任纯真流逝,可杜拉斯不可以,“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她的血液里流淌着无尽爱欲,平淡是唯一能杀死她的东西。

即使在年老时,她也希望从年轻男子那里觅得新鲜的气味。杜拉斯对美的东西是无力自持的,而现实从来是荒漠,她无力逃避,只能像迷失的小鸟般扑腾,穷其一生去寻找柔情的伊甸园。

窗外的烛光闪烁着,屋内的杜拉斯却像在旷野上一般,烈火肆意燃烧,她给火焰以养料,欢喜这明亮,可同时也被灼伤,因疼痛而更深刻地存在着。这是她性格的缺陷,却像断臂的维纳斯般,独具美感。中年时期,杜拉斯依然纵欲无度,爱、疯狂、酗酒,她苍老地很快,像大多艺术家一样,抽着烟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等待创作的高潮。

时光逝去,感性的红光黯淡,这个女人也到了残年之时,疯狂后一切归于平淡,有些迟,也正是时候。她忘掉了所有,却独独忆起十五岁那年的情人,“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此刻,苍老的杜拉斯仿佛扶着破旧的墙壁,一点点艰难地向前走着,她的放荡抛在了身后,痛苦也冲刷掉了,只剩下温柔的注视,千帆过尽,我爱的那个人始终还是你。

老人用赤子的笔触写下《情人》,通篇情欲涌动起伏,她却只是冷淡地看着一切,肉体交媾时是坦诚的,可他只是把我当成妓女、下流货,而我也只是看上了他的钱,我无比清醒,从未陷入爱,并不是什么可笑的少女。

杜拉斯拼命压抑着什么,好像在嘲笑自己,像是无数次挣扎后的妥协,亦或是一种绝望,欺骗着,却又破绽百出。“我假装无情,其实是痛恨自己的深情。”这种压抑在心知肚明的谎言中蔓延着,无声无息,五十年来从未停止,她被一阵阵痛楚折磨,从清晨到黄昏,天幕渐落时,少女触碰自己的脸庞,已是沟壑深深,当年的爱恨相抗已褪去了盔甲,只剩下温柔和感叹,这时的回忆仿似一生。妓女的纯情往往比不谙世事的天真更有冲击力,她恨这个世界,所以把爱当做唯一的信仰。

一个老人透过半个世纪的帘幕回望,情人是时光的倒影,少女看得到,而智慧看得到的,还有蕴藏理性白光的风景。每一帧画都是肖像和景色的组合,除了人,作者还留意到了那潮湿中长满的恶之花,所以小说的格局远比情爱更大。



先看看女主的家庭,脾气暴躁的母亲,骄横冷酷的大哥和懦弱敏感的小哥哥,“我想杀人,我那个大哥,我真想杀死他。”大哥的存在就像遮住光明的黑布,他代表专制的法权,像禽兽一般让每个人担惊受怕。而他的母亲血液里都是疯狂的,一面拼命糊口,一面反对女儿写作,嘲笑她像小孩子般幼稚。



“这个家庭就是一块顽石,凝结得又厚又硬,”后来,杜拉斯坦诚地回忆说,直到家人死亡,也不知道是不是爱过他们,可以想象当时的绝望有多么彻底。

这个法国女人骨子里都是浪漫,可她的家没有鲜花和圣诞树,像坟墓一般,冒着贫穷的寒气;同时她唯一的爱好写作也被打击,风雅在悲哀的现实中是无意义的。她没有生活,没有爱,如行尸走肉,她能做的,就是打扮成小娼妇,很美,也邪恶,这样或许能带来些收入。一个丰富的灵魂原本应归于美景,可偏偏被抛弃到荒郊野岭,与肮脏为伴,少女只能在原地发疯抓狂,绝望地歇斯底里。

而东方少爷虽然家财万贯,生活也是不尽人意。他从父亲那里继承财产,不敢违抗父辈的命令,只能娶门当户对的女子,符合白人眼中中国人那种懦弱的形象,这不难看出杜拉斯的种族优越感。“我的情人凭他那荏弱的身体完全被抹杀了,他在我大哥面前简直成了见不得人的耻辱。”

他们在高级饭店中的对峙,让少女感到心寒,“他总是胆小害怕,大概用多和女人做爱的办法来克服恐惧。”这个男人用钱收买一切,却戒不掉自己的奴性,离开了父亲,他便一无是处。

这不是男人和女人的爱情,他们只是两个孤独的孩子,因为残缺而抱团取暖。“那个男人使我获得的快乐是那么抽象,那么艰难痛苦。”似乎一开始,两人都想逃避现实的处境,少女在寻求温存,而情人在寻找他的英雄气概。

绝境中的美好是失控的,往往酝酿出无尽虐恋。温差会催熟水果,而这种极乐和痛苦间的转换加速了杜拉斯的苍老,她的爱在激情中耗散得太快,所以同龄人都还天真无邪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女人,“我现在已经知道的事,以后她永远不明白。”长大是一瞬间的,爱里的沧桑胜过时间的纬度。

可真正的爱是发生在两个独立人格之间的,它是温润的细水长流,来自两个圆满灵魂的彼此扶助。或许少女和情人间更多的是欲望,他们拼命地填满、占有对方,哭喊拉扯来寻找存在感,这种爱太脆弱,像一根救命稻草,无法抵御现实的风霜暴晒。当时,他们注定错过,现在就算再见,或许也是事过境迁、爱意全无。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杜拉斯将永远无法忘记,五十年前,湄公河的船舷上,无边无际的温柔亲爱像晨雾一样弥散。她在那一刻重生,也很快死去,此后的多年都在复刻那种极致的欢愉。

“所有的形象之中,只有它让我感到自悦自喜,只有在它那里,我才认识自己,感到心醉神迷。”杜拉斯最怀念的是那个爱着情人的自己,时光不能倒流,但假若在文字里,他们能再度相遇,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爱她将一直到死,那人们又怎么忍心打破这种幻境?她活在诗意的疯狂中,理性或许在美妙的梦前太过冰冷,我情愿相信这失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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