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风

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

李卓掏出一支白将军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低下头,对着地板喷吐出连成串儿的烟圈,像鱼儿在水底吹出的气泡。

我曾经爱过一个姑娘,我对李卓说。

仲夏夜,北方的烧烤摊子上人满为患,我和李卓扒光了膀子,和那些酒鬼一样醉倒在花生毛豆前面,残渣和碎屑铺满油乎乎的小桌子,前台飘过来浓烈的炭味,呛得我们眼睛发酸鼻子发疼,我们好像跳进了孜然和酒精堆积出来一片汪洋,分不清难过还是高兴。

李卓喝多了酒鼻头会发红,这会她的鼻头已经红彤彤地像个胡萝卜了,我说:“李卓你把衣服穿上。”李卓就把衣服拾起来,抱在怀里,不停地揉鼻子。

男人们已经开始注意李卓了,今天她穿了一件紫色的文胸,在昏黄的路灯下面看起来特别可爱,两只乳房低着头,挤在一起,肥肥地冲我们眨眼睛。

“李卓你把衣服穿上!”

“哦”李卓说。李卓笨手笨脚地套上T恤,李卓的T恤样式很简单,灰白色的圆领T恤,有一只卡通小狗的印花图案,稍微有一些修身,总之是很常见的T恤衫,但是现在它看起来有些奇怪了,标签丑里丑气地露在外面,针线的痕迹显得很狰狞,真是不好看。

“李卓你把衣服穿反啦”我拍拍桌子,花生和毛豆壳儿散落一地。

“啊啊?”李卓吓了一跳,然后开始手忙脚乱地拽衣服。

“不用脱了不用脱了,就这样吧,你回家再换。”

“啊……”

“不好意思啊…我喝多了就这样。”

她坐在小矮凳上嗯嗯啊啊地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垂着头,肩膀一耸一耸,随时都能趴在桌子上似的。

我去前台结了账,打电话叫了代驾,然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面的我眼睛浑浊不堪,我把眼睑扒开,接了捧水使劲揉,揉的都快流下来泪了,可是眼珠还是那么浑,怎么也洗不干净。

我告诉自己,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不能睡她。

我用力拍了自己几巴掌,擦干净水走了出去,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一边走一边想,今天可不能睡她,无论如何。

李卓在一家小公司做翻译,日子过得倒是不温不火,领着还算过得去的薪水,住在八十平米的小公寓里。

朋友们都说她:像个娃娃,就是软软黏黏的那种娃娃,笑起来好像眼里有轮月亮,说不上好看,但实在是可爱。

李卓一米六二,不会打扮自己,留着学生头,说话的声音干净轻巧,我们都知道她是个娃娃,可是李卓娃娃已经二十八岁了。

我给她过二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她还咧着嘴一直要哭,大家伙手忙脚乱地哄她,把一堆礼物摊到她面前,摞得桌子满满当当的。

点起蜡烛,已经有人让服务生关掉了大灯,五颜六色的生日灯很黯淡,一会变成蓝色,一会又变成紫色,李卓娃娃的脸留在小彩灯的映照下红一阵白一阵,蜡烛积满了整个蛋糕,整整二十八支,扑闪扑闪地发着光。

“吹蜡烛吧,吹蜡烛吧小寿星!”

朋友们嬉皮笑脸地把她架到蛋糕前,蛋糕是树莓果酱夹心的,外面是一层简单的淡奶油,白白的什么也没有。

李卓害羞地捂住眼睛,吸了一口很深的气。

“许愿,别忘了许愿!”

李卓又把吸进来的气慌忙吐掉,嘟着嘴想了好一会,点了点头,呼哧一下吹灭了所有蜡烛。

房间里一片笑声,“李卓娃娃李卓娃娃,还真是个娃娃啊。”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大灯打开,许斌和小胖切开蛋糕,横竖十二刀,朋友们每人都可以吃到一小块儿。王飞架好三脚架,把摄像机摆弄好,开始录制视频。六子,安波波,Alice站起身带着大家唱了生日快乐歌。

李卓眼眶红红地,又要哭了。我在桌子底下拽了她一下,她感觉到了,猛一回头看我。

“高兴的日子,可不许哭啊!”

“我……我感动嘛。”

她皱了皱眉头,感觉很委屈。

大刘一向机灵,他回过头问李卓娃娃。

“小寿星许了什么愿望啊?”

李卓冲大刘做了个鬼脸,滑里滑稽的,带着点俏皮。

“呸,大刘你又诓我,说出来就不灵啦。”

大家又笑成一团,李卓总是能让朋友们开心,大家都喜欢这个娃娃。

蛋糕切好了,许斌一脸坏笑:“请寿星先吃。”

大家互相看了一眼,一起笑着。

“请寿星先吃!”

李卓点点头,“谢谢大家!”然后不安地扭动着身子,小声地说:“可我不爱吃淡奶油……”

声音像蚊子哼哼一样,我回头看她,她的脸通红通红,头都快要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那也得吃,这是我们的心意!”

大家板着脸,寸步不让。

李卓只好盛了一块,别别扭扭地拿起叉子,脸好像被揉皱了似的。

“就吃一块啊……”

她啄了一口,点点头,又吃了一大口,嘻嘻地笑了起来。

“好哇,你们都骗我!”

我们一起鼓起掌来,一边笑着一边喊:“祝树莓娃娃李卓生日快乐!”

蛋糕是小胖亲自做的,李卓讨厌吃淡奶油,大家都知道的,可是大家也知道李卓最爱吃树莓,蛋糕只是一层薄薄的奶油,里面夹着厚实的树莓果酱。

“生日快乐。”李卓突然掉下泪来,泪珠子砸在吃了一半的树莓蛋糕上,把奶油溶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洼。

“生日快乐,我已经二十八岁了。”

李卓说了一半,把话止住,闷下头去吃蛋糕了,大家低着头,谁也说不出话来。

杯子和杯子噼里啪啦地碰撞在一起,发出很好听的声音,那天乌云成片成片的,没有星星,我们都喝醉了。

围绕着年轻人的东西从来就不多,一是钱,二是爱情,解决了这两样,世界上每一个年轻人都会睡得很香。

我来上海的第一年,屁事不懂,谈了个外地姑娘,分分合合就消磨了一年,剩下两年插科打诨,和不少女人上过床,最后一年忙着毕业,焦头烂额的,但还是找了个学妹。四年下来大学结束了,我也稀里糊涂地走进了社会。

我做的是销售,一开始累得不轻,现在依然累得不轻,钱是挣到一些,女人认识了好多,折腾着折腾着自己就老了。

虽然很多人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但是衰老还是会悄悄地走过来,一下子拥住你,死死地就扣在你身上了。

我查觉到自己老了的时候三十岁,对男人来说,这是个光明又暧昧的年龄,但我总觉得自己有点老。

大刘说:“衰老就是越来越频繁的恶心感。”

大刘是影视行业的,我们也不清楚他在做什么,留着一个铮亮的大光头,剑眉星目,帅气逼人,每次聚会都穿着咖啡色的休闲西装,配黑皮鞋。

大刘侃侃而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告诉我,“你看,你一定是老了。”

“为什么这么说啊?”

“你昨天刚和一个陌生的姑娘乱七八糟了一夜。”大刘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高深莫测。

“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跳。

“看出来了呗,喏,你现在的表情还是有点恶心的。”

“衰老就是越来越频繁的恶心感和厌倦感。”大刘说。

我点点头,深以为然。

“你也老了吗?”我问大刘。

大刘眯着眼看向满屋子的人,“站在这儿谁不老了?不老能在这站着?”

我们其实是在一个小圈子里认识的,最开始是酒吧里一个调酒的哥们儿拉我进的圈,这个圈子叫:“疲乏症候群交流者协会”,我一开始当是假装深沉的男男女女乱七八糟的地方,像什么:“文艺鉴赏协会”、“留学生交流群”一样,全是上档次的幌子,实际和提供艳遇的party没差。

后来我才发现,这个圈子好像更加乱七八糟,有什么过气网红,三流歌手,中年同性恋,职业枪手,职业代孕,中了巨额彩票暴发户,单身妈妈,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的人物,反正什么人都有,一开始着实把我吓了一跳。

后来我才慢慢适应过来,圈子里的人和和气气,每两周聚会一次,混熟了以后关系好的要命,人数一直是二十个人,有人病好了,就开个欢送会,高高兴兴地离开,走之前再推荐一个新人加入起来,正规的要命。

大概就是对爱情失去了信心的人,走在一起,说说自己的故事,再听听别人的故事,安安静静,乐乐呵呵。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大家是什么感觉,有些像一群慢慢磨掉了皮毛的狗,挤在一起取暖,却永远搓不热身子,又同情他人,又可怜自己。

“我们当然也爱过人,也被人爱过。”

“但那只是‘过’啦!”

小胖带头鼓掌,结束了他的故事。

我坐在一群悲伤的老家伙身边,情不自禁地也悲伤起来,我想起了好多姑娘的身体,白花花的,在脑海里盘旋,骨感或丰满,仔细想,却记不起它们主人的脸。

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把一堆情绪压了下去,抬起头,李卓亮着双眼睛,弯成月亮在冲我笑。

那是我刚见到李卓时候的情形,那会儿的李卓多好啊,可真是个娃娃,哪像现在,醉醺醺地,眼睛肿成了水蜜桃。

我把她抱进后座,自己钻到副驾驶的位置,代驾师傅把冷风打开,吹得人很舒服,晕晕乎乎地就想睡觉。

摸出手机,我想了好一会,给小胖和Alice打去了电话,俩人很不满我在深夜吵醒他们睡眠,我听完小胖的抱怨,心里也烦的要命。

“李卓娃娃失恋了,醉成一只死猪,你问问Alice怎么办吧。”

小胖听了以后愣了两三秒钟。

“你们现在在哪里?我这就穿衣服去接李卓。”

Alice抢过电话,火急火燎地问我,“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回事啊这是,卓卓不都一直挺好的吗?”

“你问我?我上哪儿知道去?”

我,李卓娃娃,小胖,Alice,大刘,许斌和安波波都是疲乏症候群交流者协会的会员,私交一直很不错,以前的时候李卓和Alice还一起合租过房子,好闺密和好闺密的感觉。

“我去你们家了啊。”我对代价师傅打了个手势,“麻烦您,右拐,景观花园。”

迷糊了一会,小胖下楼把我们接上去了,Alice已经倒好了茶,我把李卓抱进客房,累得精疲力尽,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

“好好照顾,我歇歇就走。”

“一点多了,睡一晚上我们家的沙发吧你!”Alice回屋拿来了毛巾被和枕头丢给我,“可不许乱吐啊!”

小胖挥挥手让Alice去休息,然后点了支芙蓉王,一边吸一边皱眉头。

“你说说……大家伙都安定下来了,怎么就你和李卓整天还没个着落呢?”

“大刘移民去了美国,泡了洋妞,许斌和安波波在上海打拼的有模有样,大家都退会了,你和娃娃还在会里三天两头地折腾着,熬走了一批又一批的会员,我们看着都难受。”

疲乏症候群交流者协会有规矩:不再疲乏的人要自觉退会,就是找到了爱情就要滚蛋的意思,我送了好几波人滚蛋,深谙这里面的道理。一退会就要开送别会,有人说这是病好了,也有人说这是毕业了,其实意思都差不多,只是有人拿感情迷失当病,有人当修行。

“唉,提那些有什么意思,飘来飘去地都习惯了。”我拿毛巾被蒙住头,“睡觉睡觉,有事明天再说!”

小胖不好再说下去了,默默地抽完了一支烟,替我关了灯。

“对了,下星期我和Alice就要结婚了。”

“我会去的。”

“我们以后就定居济南。”

“我常来。”

“找个好姑娘过日子吧。”

“嗯。”

小胖回身冲我踹了一脚,“你他妈争争气,过的好点会死啊?”

我说小胖你胆子肥了啊,还教训我是吧?说着说着就不敢再说了,鼻子一阵发酸,害怕声音再走了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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