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狗蛋,但要据此认为我是男孩,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三岁那年害了场大病,家里用尽了各种方法,怎样都不得好转,眼见得我焉萝卜似地摊在四角床上,嘴唇发白干裂起了一层皮,身上却烫得火烧火燎。村里的老人说这是犯了邪了,小孩额上有第三只眼,怕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怎么办?我就碧华这一根独苗。”我娘边说边哭。对了,那时我还叫碧华,碧落生华,很好听对吧?不久我就要叫狗蛋了。
“碧华太重了,怕是会让鬼神嫉妒。起个贱名压一下就好了。”王老头捻住白花花的山羊胡须,我很怀疑胡须的真实性,我爹一口咬定老人是神仙下凡度人的,而神话中的仙翁大都配有垂到胸膛的胡须。
自此世间再无李碧华,只有李狗蛋和一个贱兮兮的小女孩。我的病奇迹般好转,王老头一个月后驾鹤西去,更加坚定了我爹之前的猜想。
讲完了狗蛋的来历,来讲狗蛋的农村生活。零几年的南方偏僻农村,水稻田像腰带一样圈围在青山绿水间,远望过去,各家各户开垦的水渠泻玉般流出,挂在赭红色的泥地上,也算一道奇观。
我家是一栋独立别墅,后院开门是片绿油油的芭蕉林,我,表姐,二牛,三狗子,俗称农村F4,平日总爱缠着农忙完的大人摘芭蕉心玩,剥开芭蕉心片片紫红色外皮,内壁绒毛上还沾有新鲜的露水,以及好闻的香蕉味。那时的生活真令人怀念啊,现在城市内连芭蕉树都少见了。
沿着蕉林深处再往左拐,据我娘说,芭蕉林的深处有一片野坟地,清明也没人打扫,不知是哪村哪姓的孤坟,村民一般不走这边,都嫌阴气太重。小孩子可不管这么些忌讳,我们只知道,沿着蕉林深处一直走,遇到石墩墩(坟地),再往左拐,就能见到梦想中的池塘。
“今天三狗子咋没来?”我问。
“三狗子生病了,被家长带去打吊针了。”二牛回了一句,接着弯腰从沙地捡起一块鹅卵石,嘿呦一声,轮直胳膊往池塘中心抛去。
“爷又是最远的那个!”“切,跟女生比算什么好汉,有本事你跟三狗哥哥去比。”我斜抛了个白眼。
二牛被我怼了一句,撸起肮脏的袖管要来理论,表姐对我俩的背影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李妈来了,李妈来了!”
李妈即是我娘,也是李狗蛋的娘,她向来不喜欢我像个男孩一样去池塘的沙地打水漂,用我娘的话说,女孩就要有女孩样,心玩野了就收不回来了。
可我现在叫李狗蛋,自然不能跟以前窝囊的碧华相提并论。于是撒腿往巷道里跑,拼命地跑,放开手脚地跑,跑了不知有多久,长大后与人聊起才知道跑出一公里不到。
又躲了小半个钟头,汗涔涔地从稻草丛爬出来。真好,没被发现。路过表姐家,大门半开半掩,随意往屋内瞥了一眼,表姐的表姐,跟表姐的家人并排坐着,唱生日歌给表姐过生日,这会儿正忙着切蛋糕呢!
一个脏兮兮的身影吸引了我的眼球,那欠揍样,可不就是二牛!二牛捧起一块蛋糕,伸手往嘴直塞,吃得满嘴都是奶油,五颜六色的脸,咧开了黄黑色的大牙,也学着大人唱“嗨皮啵丝待吐油”。
真洋气啊。我用了村子最时髦的词形容他们。随之内心愤恨,等到哪天村中发了大水,这两人肯定是偷着我先跑的那一类。
我妈在表姐门口揪住了我,当着众位街坊的面给我炖了顿竹笋炒肉。另一端,屋内依旧唱着“嗨皮啵丝待吐油”,蛋糕香一阵阵钻入鼻孔,我口水泪水直流。
这段经历成了我的心中阴影,有条件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我对蛋糕着了魔,恨不得天天只吃蛋糕,并非因为蛋糕多好吃,为的童年那份求而不得。
又过了几天,村中下起了小雨,起初人们并未当作一回事,直到积少成多,雨越下越大,水位越涨越高。有人重视了,但该种地的种地,该掏粪的掏粪,毕竟几百年了,先辈怎样过来,现在也照样怎么过去。
“下午三点老地方。”二牛在门口撂下狠话。我不理,之前的蛋糕事件耿耿于怀。
“丢石子,打水漂,我们一决胜负。”我仍不理,低头拿梳子给芭比梳头。
“到底来不来,怕了吗?”二牛又问,不停搓着手,看出来他很焦急我的回应。
“这野狗子,还敢来!”我妈担扫帚出现在后面,二牛一溜烟跑了,一路不忘说道,“我等着你!”我妈不喜欢二牛,她说二牛是捡来的,身上还有阿三的血统,阿三人最是“野蛮”的
雨渐渐大了起来,急促的雨滴敲打芭蕉,噼噼啪啪,叶子比平常更绿,也更鲜明了几分,像油画棒中的荧光绿,搭棚的鸡鸭难得安静,阶上的大黄睡得香甜,梦里有吃不完的肉骨头。我是喜欢下雨的,我想,下雨对我没什么损失,何乐而不为。
想着想着,父亲过来把我扛到肩上,听见了乒乒乓乓,钵碗瓢盆的撞击声,大黄惊恐的吠叫,鸡鸭扑腾翅膀,我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还没拿上最爱的油画棒,头脑一片空白之际,洪水瞬间而至。
我们在村长的组织下爬到自建房的三层,眼看洪水劈天盖地席卷,道路被泥水淹没,水带来赭红的泥沙,泥沙将河水染成红色,整座村子是红色的海洋,远望过去,像红色的飘带系在山间,妖异又凄美,充满原始生命的暴躁,油画棒没有这种颜色。
三天过后,洪水退下了,有人从滩涂担回二牛,二牛的养父母放出哭声,断断续续,边哭边嚎,比拖拉机还难听。越来越多的人出来围观,三狗子也去看了,脸色灰白地敲开我家大门。
“二牛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睡在地上,呕......胖的跟水牛一样,身上爬满白虫,好恶心。你千万别去看。”
“叫他吃蛋糕不叫我,活该胖成水牛。”我吐出舌头,推开三狗子,好奇地奔出门,我得当面问他,还偷不偷吃蛋糕了。
见到了浮肿长虫的二牛,双目紧闭,手里紧握着一把碎石子。我尖叫一声,屁股跌坐泥地,连连往后退,大人说,二牛死了。二牛的养父母都是穷人,交不起公共墓地的费用,将二牛草草火化了,葬在了芭蕉林的野坟地里。
来不及伤心,来不及弄清死的含义,征地的来了,F4没有正式的告别,自动解散分别,我搬进了城里,夜晚,只要一举起油画棒,眼前浮现的都是赭红的洪水,肿胀爬满蛆虫的二牛。
为了更好融入县城小学,李狗蛋又变回了李碧华,狗蛋从习题封面消失的一刻起,我的童年正式宣告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