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就是一个冷淡的人,似乎就一直泡在17度的海水里,墨蓝色的海水隔绝了我有更高温度的动作和情感,这种感觉就像是走在星星暗淡的夜晚,周围都是同一个颜色,同一片风景,模糊的夜路并不会让我害怕,我只是有些麻木,然后继续走在这茫茫世路上。但是最近,我有些厌倦了。
我每天都会花好长时间在晚上散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白天的行走总有种行尸走肉的感觉,只有到了晚上,到了黑暗的掩饰下,我才能得以放松,才能安心地吐出一口浑浊的气体。也许我早已被那厌倦了的黑色同化了吧,变得黑暗之中仿佛才有我的容身之处。
几个月前,我第一次在球场上看见他。他个子出挑,在没什么人的球场上很扎眼。秋天的黄昏,光亮从天际消失得很快,像是退潮,几下子温暖的光线就被洗尽了,天空变成一瓶深蓝色的墨水。那个长条的影子还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练习着投篮,也许是被他不紧不慢的节奏催眠了,也许是他独自走动的影子看上去让我感到有些亲切,也或许仅仅是因为我散步走累了,总之我一连三个小时就坐在那儿看这个影子走来走去,直到星星出来,月亮升到了中天,他才走过来和我说了第一句话。
我没想到他竟然也在黑暗中看到了我的影子,一手拍着球,“砰”“砰”……缓慢踱到我跟前。我坐着抬头看他,真像一座陡峭的山,巍峨冷峻,身上流动着寒气。那个温度让我感到熟悉。我看着有点眼花,估计又是低血糖了。他随手从一边的书包里递给我一罐红牛,随后隔我一段距离坐了下来。我有点意外,看见我是视力好的话,这可就过于细致入微了。
“我认识你吗?”他说着用毛巾擦汗。
“认识又怎么样,”我不看他专心喝红牛,声音闷闷的。
“我也没吃晚饭,肯德基去吗?”语气一平到底,不细听还以为是在说“再见”。我扭头见他看着我,在这一片黑晃晃里他的眼睛竟然还有些光。我不知道我当时是否就是受了那些光的蛊惑,我平生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下意识地知道如果去了,就会有什么被改变。也许是这一成不变的夜晚,也许就是我这一成不变的生命。
当我坐上他摩托车的时候我有些后悔,我本该料到这种人就不会开慢车。
拂颈拂面的晚风因为夜晚里灯光的流影,而有了斑斓的色彩,杂乱的线条流线型飞逝着却一次次将我撞个满怀。我心跳开始加快,呼吸越发急促,仿佛灵魂就要出窍就要挣脱躯体的束缚随风而去了!不断吸入肺部的风因带了色彩而在我的身体里照明,它们驱散了那些暗影,我的心我的眼一下子亮堂起来,黑暗突然消失殆尽,而眼睛所见的流窜的光影则直扑我心,我仿佛一下子被风和光充满了,我呼吸不过来,可那是我从未体会过的自由和欢畅。
下了车,我腿有些打晃,但我强装面无表情,但其实应该是面无血色更贴切。他刚想开口,我便打断了他,用我努力放平的声音。
“你……经常……这样吗?”
他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这种在平常人眼里不太“正常”的兜风。
“嗯,也就晚上骑一会儿。”
我想了想,感受了一下身体里还残存的风和光影,“下次带我。”我望向他,把身上最后的一点力气用在了这四个字上。他有点意外,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睛好像比之前更亮了一点。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去球场上等他打球,他往往比我先到,期间双方都没有什么交集,也不搭话,他打球我就观察。我们虽然隔得很远,但是感觉上却很近,他知道我就在那儿,我也知道他会等着我来。我们之间仿佛签订了一份隐秘的约定,像是在密谋着什么,彼此保守秘密。忽然我们之间仿佛就产生了一种联系,彼此被一根细线牵到了一起,海面上两艘本不会碰面的船悄悄碰面了。
我在一边观察的时候,他总是沉默寡言,神情淡淡地隐没在暗淡的黄昏里,动作总是不急不慢,但是干净利落,力度精确,不多一分不少一分,进篮的准度十发九中。他很克制,但这只是表面上的,我觉得这正是他心中有什么是难以克制的表现。一个人越是想要掩饰什么就越是隐藏不住。但真正让我感兴趣的还是他身上的暗影,那是属于走夜路的人与生俱来的胎记。
于是,我才能和他结伴。
黄昏和夜晚交界的时候天色总是显出异世界的虚幻迷离。天光正在退去,混沌正在上涌,然而天边还留有云霞,空气中还留有余温,一切将去未去,将来又未来。仿佛一切都还有余地,还不绝望,还有温情。而当天完全黑了的时候,我们就开始上路。
现在回想起来,仍能感到一阵兴奋的战栗,那对于我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一段日子。而夜行无疑是迷人的,在黑暗之中我们依靠在一起,看一切从我们面前消逝,因为有同伴的关系,逃亡显得义无反顾,毫不伤感,而只有挣脱禁锢的自由和畅快。我们似乎并不需要语言,依靠和同行代替了其他的一切。我第一次感受到那般坚定的信任,原来生命的缆绳被绑在一起的感受是那么强烈,当他再度看向我时,我知道我们俨然已经定下了契约。
夜行是一场出逃,是对日常生活的离经叛道。
两个各自行走在孤独夜路上的人,偶然相遇,偶然结伴,仅此而已。
然而,我错了。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
今天的夜,特别的黑,今天的我们特别沉默,人啊!总是这样的多变无常吧。
我没有什么话题,只是心中不止地打鼓,心跳得很快,有点难受,这路似乎特别地远,这时间似乎特别地慢。
无声的沉默,无声的难受,我最终还是耐不住这无言,说:“你最近在看什么书啊?”
“冯觅公的《历史新时代》。”他笑着说,“他的风格,纯粹为了自己快乐而写,逻辑不通,有些时候还有错字,不过我觉得他那种精神我蛮喜欢的,写作就是为了自己快乐,输出自己的观点,他这样做很真实,不像有些作者,把自己的观念享乐藏在文字里,暗地里输出他们的观点,把你给同化。”
“嗯,有些时候,真实才是我们喜欢一个人的理由吧!”我坐在后面,感受着,微笑着说。
心中的躁动又起来了,那个男人的真诚。我好像告诉他我心中的一切,内心不止,想他,想他,想感受他的一切。他的温暖从他的后背传到我的身上,指尖贴着,手掌感受着。
我,似乎忍不住了,心中的那沉闷,那股气让我胸口发闷,让我脚开始发麻。我艰难地张开了嘴,说:“我……”
“我知道,我从见你的那天就看出来了。”他冷冷地说。
“你知道了……”我语气中带着失望与害怕,心中的躁动似乎瞬间变为了冰雨,又冷又乱。
“其实,我并不介意的,你好好告诉我就行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我的心沉沉地,乱乱地。
“嗯……”我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用着颤抖地声音发出那简单却又复杂的音节。
天似乎越来越暗了,在这暗中灯似乎又暗了一分,四周安静,四周无言,人们似乎陷入了梦境,美丽而又复杂。
“其实我可以的,如果是你的话。”他冷冷地说道。
“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理解错了?哈……哈哈……”我笑了,原来他以为我是喜欢他的,怪不得今天格外地紧张,原来他以为我今天会给他告白啊!
“啊?难道不是吗?”他有点不知所措,连摩托车都打起了转来。
“当然不是啦,我……我想上厕所啦!”我不好意思地说道。
他似乎明白了,也有点不好意思,说:“哦,哦,由原来是这样,哈哈,我误会了……”
他停下了车,说:“那边有个厕所,不过有点暗,我带你去吧。”
他走在我的前面,我跟着他,走着,这路,的确黑得幽幽,这手机的灯光也在这暗中发黑。
终于到了那间厕所,不大,不小,不香,不臭,不美,不丑,不多,不少,我走了进去。
好久没有这样了,他喜欢我?或许吧!但是,我们不可能啊,不可能啊……
我,或许也就这样吧。
我从厕所出来,外面还是那么地暗,他站在外面,等着我。
我们又继续出发了,往着前方开去。
一切又回归了寂静,陷入了无言中。
“你,想去我家吗?”我颤巍巍地问道。
“可以吗?”
“可以……”
夜更深了,一切归于寂静。终于到家了,那个地方,我许久未回的地方。还记得上次回来是去年了,我一直不敢回去,今天回去可能是借着他,才有的胆子吧!
家里没有人,但是却格外地整洁,淡淡地幽香遍布整个房间,父亲做的晚餐还放在桌子上。
“这……这是我的家。”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还不错啊,蛮整洁的啊。”他说道。
我坐在了沙发上,有点疲惫,说:“你喜欢我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你……你不是知道了吗?我刚说过,你的话,我……我是可以了。”
“或许吧!”我似乎是明白了,内心也放下了,“到我房里来吧!”
“啊?这么……这么快吗?”
“嗯,过来吧!”
我如同往常一般,来到了我的床边,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这样,不知道这已经是多少次了。
“你看到了吗?”我指着床上的骷髅。
“骷髅吗?”他并没有露出往常那些男生所露出的恐惧。
“我已经死了,这是我的身体,我现在是鬼,你不怕吗?”我有点期待地问道,又惊喜又害怕。
“不怕,只要是你,我都可以。”他坚定地说道。
我看着他的眼神,不禁触动。笑着骂道,“你贱不贱啊?”
他回道,“这不是贱,这是爱情,你可以说我贱,但是你不能说我的爱是贱的。”
我笑了,他笑了。
早晨,我醒来了。房间很乱,很脏,许久无人的灰尘,四周浓浓的霉味,发黑的灯,发黄的墙。
“如果当初你是这样的话,你就不会这样了。”我抚摸着我的脸,那张帅气的脸,我看着床上的骷髅,笑了笑。
“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你,每天都在球场那边等着你,给你送水,送吃的,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我忍不住地颤抖,愤怒让我失去了理智,让我看到了当初。
“你竟然开始躲我了,开始回避我,开始不和我说话。你竟然喜欢上了别人,把我当作坏人!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干,我为了接近你,可是观察了很久,才发现你每个星期六会在那里打球,为了和你接近我可是计划了很久!后面的偶遇,也是我计划好的,虽然你有点不高兴,但是老是助人为乐的你,不会看着一个弱女子在黑夜中一个人走着,毕竟黑夜是多么可怕,你也是知道的吧!”我痴迷地抚摸着我这张脸,丝滑丝滑的。
“那天,我和你告白,你竟然拒绝了我!我也只好假装想要上厕所,把你弄到这个偏僻的厕所,哈哈,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善良,听到我的尖叫,还以为我在里面出事了,就连忙跑了进来,真是没有防备啊,不知道成魔的女生是多么恐怖的吗?”
我走了出去,今天,又是泡在17度的海水里的一天,何时才有新地猎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