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25

《错位》

原创泥泥               


          第二篇

15



“什么叫算是?”肖璐问。

“小初跑了,但他妈断定他是住在马戈那里,所以没那么担心。”

“断定?万一没住在马戈那里呢?”

“他妈说他以前也常住马戈那,尤其在考试的时候。”

“马戈说现在没有考试,张小初也不需要辅导!”肖璐一脸的严肃:“一个小孩两周没回家了!难道他妈妈都不去落实清楚吗?”

“她没有时间她很忙。”

”忙于金都汇的演出?打一个电话也就几分钟吧?——好,就算这么大的孩子讨人嫌,爱和家长对着干,就算他妈不打电话比他还倔,他爸呢?他爸在哪猫着呢?儿子两周不回家了,他不出面找吗?“

“他爸出不了门。病了。”

“啊?……什么情况?”

”心梗!”

小姨交待了工作,很快飞回去了。

第二天她给肖璐打来电话,叙述了事情缘由:“张小初的爸爸心梗发病,叫了120急救后单位同事又给他老婆,也就是我那大姐打了电话。手术完出院后,我大姐直接把他接回家了,也就是他回家住了。这个过程,他爸发病、住院、他妈在医院服侍,接回家的全过程没人告知张小初,他每天上学早出晚归的也不知道。直到有一天,他放学回家看到他爸住在家里,”

“于是他就跑了。”

“嗯,”

肖璐眼前浮现出四年前那一幕:小初妈妈住院,小初把他爸连推带搡,眼睛里充满了仇恨……”

“你可能有所不知,”小姨继续说:“我这个姐夫在他儿子眼里就是个陌生人。他三岁时,父母就分居了,他爸一直在外面住着。”

见肖璐在电话那端没说话,小姨急急地挂了电话。

挂电话前她对肖璐说:“注意看短信,我已经给你订好了回来的机票。”

在机场,小姨接上了肖璐。她说:“ 其实也就是一个很简单很老套的故事。当年小初的爸爸有了外遇,要离婚,他妈不同意,就这么点事儿。”

就这么点事吗?肖璐可不这么想:“ 张智老师也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就只顾自己不顾自己的孩子吗?”

“正因为他是有文化的人,才敢于追求自己的真爱。”小姨说。

追求真爱?肖璐没作声,她想,他们俩,小姨和团长也是在追求真爱吧?那又算是一个简单的新故事还是一个纠葛的老套故事?

“ 当然,”小姨说:“我姐夫也并没有不管自己的孩子。”

肖璐哼了一声说她累了,遂闭上了眼睛。小姨笑了一下继续开车。半小时后车进入市区,小姨说:“肖璐,咱们先去吃点东西吧,葫芦头?热乎乎的?”小姨知道肖璐喜欢吃那个。

小姨把车开到一家叫做“天下第一”的泡馍馆后,要了几个凉菜,她俩开始掰馍。小姨说:“我姐夫其实不坏,他并没有不管自己的孩子——他和我姐分居十一年,十一年里张小初所有的生活费,学费都是他承担的。”

肖璐想起自己从前曾两度回母校,想起张智老师那极爽快极明确的承诺,揶揄道:“ 不包括钢琴的学习费吧?那可是最大的一块。”

“包括。包括学钢琴的全部费用。”

肖璐看定小姨:“……你不是说,没有你换工免学费这回事吧?”

“没有这回事。——从来就没有。一开始就没有。

肖璐沉默了。

“小初和他爸敌对到这种程度,他妈也没有想到。”小姨叫了服务员,把她和肖璐的碗递过去:“她住院那年小初那么过激,我就主张带他去看心理医生,但我这个顽固大姐坚决不同意,说心理医生全是骗钱的。”

肖璐仍盯着事情问:“你说他爸十一年没回过家,那些学费生活费是怎样交到他妈手上的?”

“没交他妈手上,全在我这,由我代办。他爸的钱他妈坚决不要。”

“学钢琴的费用应该是通过你代交的。”

“ 其它费用也是,只要能代交的,都由我代交。”

“他妈妈知道吗?”

“起先不知道,后来都知道了。”

“你一直在撮合他们?”

“没有,我不觉得他们的婚姻合适——但我很公正——我觉得张小初的爸爸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肖璐想,小姨也是在说自家的话,在维护她的团长。她是站在她大姐对立面的那个人。她大姐是屋里面的,她是屋外面的。

所以,她大姐让小初离她远远的!

“可是为什么要用你做中介?”肖璐仍是要问到底:“张智老师完全可以借送钱回家看看孩子,也不至于成现在这局面!”

小姨叹了口气说:“当年我大姐把我姐夫赶出家门,就把大门换了锁!”

“ 好,既如此,——”肖璐愤愤地说:“首先应该去看心理医生的,难道不应该是他的父母吗?”

小姨没说话。

“父母是这个样子,又怎么去要求孩子?”

“……现在情况变了。”

“现在情况是变了,他妈妈什么也不说就突然把一个十一年未踏入家门的人接回到家里,你觉得张小初应不应该离家出走?”

16


小姨看着肖璐耸耸肩:“我投降肖璐,我承认都是他父母的问题——现在,他妈没辙了,我们都没辄了,怎么样都不行。”

“退一万步说就是张小初现在愿意回家,他这个样子回家不等于给家里投了一枚定时炸弹吗?何况他爸才刚做完手术没几周。”

“所以,肖璐,我让你回来商量下,看能不能让张小初住马戈那一段时间?也就是暂时,——本来他可以住我家的,这太简单了,可他妈坚决不同意!”

对于张小初家的全面困境,或者说是在沉重的生活里开始出现了生机,而这种生机又是以心梗和离家出走为代价的状况,肖璐内心的感受是五味杂陈。她对小姨说她很想帮点什么,但她不能替代马戈说话,更不能替代导师的工作室说话,她建议小姨直接去找他们谈谈。“没问题的,他们肯定会同意。”肖璐说。

马戈和导师在听了小姨的诉求后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导师立刻给出了建议:“家人,无论是谁请尽快先与张小初取得联系。”

“那是个个性很强的孩子,现在的首要问题不是他住在哪儿,而是家长对他的态度,是态度的表达。”马戈的导师说:“现在孩子三周没回家了,如果他得不到家里的音讯,容易产生被抛弃的错觉。——至于他近期住在哪儿,待与家人联系上后协商解决,马戈也会向他表态的。

小姨当晚再一次来到张小初的住所(马戈的工作室),那时候外甥已经做完饭吃完饭正在做作业。

十四岁的小初已经高出她一头了,但还是一个娃娃脸。

张小初果然不打算回家!他根本不提不纠结也不回应回家的事。

但他的选择却是让小姨瞠目结舌,他抛弃了小姨给的所有选项,既不回家也不住小姨那更不准备继续住马戈他们的工作室,而是采取了完全小初式的做法:自己租房子住——并且说他已经租好了房子。

惊讶之余,小姨权衡了又权衡,最后说:“好,这样或许最好,小姨把租金给你。”

“不用,”张小初说:“我有钱,我在假期里挣到的钱足够了。”

小姨怀疑地看着他说:“你假期去教钢琴了?“

“没有!“张小初甩了甩留起来的有点长的头发说:”我才不会用钢琴去挣钱,肖老师说了,艺术家对待钢琴要尊重要虔诚,绝不能随便!”

多年前肖璐对初学钢琴就给妈妈教课的张小初提出的尖锐批评,已经深深地刻进了他的脑子里。

小姨轻轻叹了口气:“那你哪来的钱?租房可不是小钱——你是去小吃城帮工了吗?”

“没有。我做了曲子,放到网上,有网友买了。”

”啊?……”


17



小姨看着小初,怔怔地,脸上的表情飞快地变化着,然后突然大串的眼泪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小初顿时慌乱不知所措。他站了一会,给小姨倒了一杯水走出咨询室。

他在楼外蹲了一会,此时已是晚上10点了,他又回到屋里看了看,小姨还在桌上趴着。他拿起小姨的手机走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妈妈的电话,——这是他离家出走三周以来第一次联系妈妈。二十分钟后,妈妈打车赶了过来。

张小初妈妈到的时候,小姨已经安静了下来。

见到她大姐,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老天在上,咱们家有救了!爸爸的作曲事业,总算是后继有人了!”

小初的妈妈却不买账,她说:“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吧?你就好好哭吧!——当年爸爸就重眼你,把你当儿子看,让你当接班人,——全家人都哄着你学习,只有你能碰钢琴,可你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是不学了,还故意把钢琴弄坏,还随口撒谎……”

小初的妈妈一口气说了一堆话。

小姨被劈头盖脸这么一通砸,扬起脖子,声调都变了:“我早就改好了,不是吗?——我虽然没学钢琴,我不是学了大提琴吗?我的大提琴拉得是一流的,你不承认吗?你为什么永远看我不顺眼?”

一场安抚,瞬间变成了一场战争。

战争迅速从相互指责变成了相互揭露,两个出自同样家族,同样感性的女人似乎忘记了这屋里还有一个孩子存在,她们的每一个揭露都直接敲打在张小初的太阳穴上。

张小初出溜在文件柜后面,不敢作声,然后他小心挪到门口,拉开门狂奔了出去……等他停下来时,一辆出租车就在眼前,他扬了扬手,十分钟后车停到了马戈家楼下。张小初拉开嗓子就喊:“肖老师,肖老师,马哥,请肖老师下来……”

等肖璐和马戈赶过去的时候,战争已经停歇,小姨不知去向。妈妈一脸的愧疚,她反反复复对肖璐和马戈说对不起,对不起。然后她看向儿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抹眼泪。

肖璐的手机响了,是小姨打来的。肖璐告诉她不用担心,小初和他们在一起。

在送小初妈妈回家的路上,三个人一路无语。出租车停下的时候,小初妈妈突然说了一句:“他小姨也是可怜,也不结婚,只能拿小初当自己的孩子了。”

出租车接下来把肖璐送回家,又把马戈送回到他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灯还亮着,张小初在等他。

18



次日,一切如常。

张小初没有显示出在情绪上有太大的波动。

离家三周后再次见到妈妈。妈妈和他,都没有提回家的事。

一周后,张小初从马戈的工作室搬了出去,与同学住在了一起。同学的妈妈租了二室一厅陪读,小初在客厅支了一张小床,并且坚持付一半房租给他们。

晚上肖璐对马戈说:“什么?他住在了客厅里?那怎么学习呀?你们为什么不留住他?”

马戈说:“这是一个过程,或许只是临时的。——他想修正自己的错误,之前他对我说慌了。”

“ 他绝对是个诚实的孩子!“肖璐说:“——这次只是个例外,他怎么可能开口跟你说他要离家出走?”

“嗯,你说得对。” 马戈说:“其实即便是他说谎了,从他的角度来说也是对的。他只是临时找个住处,凭什么非要把家里的隐私抛出来?之前我做得不好。”

“那就搬回来——或许——“肖璐突然大声说:”马戈我想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让小初搬来咱们家住,这样可以不耽误练琴!“

马戈看着肖璐笑了,是那种很欣赏的笑:“小初要解决的终极问题是要修复与父母的关系,不是寻找一个住的地方。他现在无论住到哪,咱们都要认为那是临时的,这样在帮助他的时候才不至于跑偏。”

“他都住外面了,还怎么修复与父亲的关系?”

“嗯,这确实需要持久的耐心。他三岁起就与他爸断了链接,没有父亲的家的平衡早就形成了。——最近我们工作室已经和他们学校达成协议,每周五去做义务咨询。我相信他会来的。”

张小初确实去了,但他对马戈说:“我去了两次,都没见到你。”

马戈说:“我在别的学校呢。你又不是不知道,熟人不能做咨询,会主观。”

张小初听罢反而释怀一般笑了起来。

搬去出租屋的张小初仿佛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

他脸上时不时挂着微笑,酷酷的那种又带点神秘色彩,似乎是在表达一种对生活的满意?或是一种对一切的无所谓?不得知。

他仍然按照马戈的规定每天中午来工作室吃饭,每天晚上在博士苑食堂用马戈的卡吃饭。他已经和那里的博士们打成了一片,什么话题都去接,能说会道,口若悬河,俨然一个少年天才的模样。周日的时候,他会去马戈家练琴。肖璐还是常常在外地巡演。

一切如常。

不如常的是在不久后的中考中,张小初的中考成绩,一落千丈。

19



所幸的是,张小初的成绩虽然跌成班级的老末,但还是过了普高线。

对此反应最强烈的不是张小初的家人而是肖璐。她激烈地说:“和那些普高的学生为伍他会一路滑下去,会考不上音乐学院的!”

张小初本人还算平静,他做出的选择是复读。这又让大家不知如何回应他。肖璐在一个下午又第三次回母校拜访了张小初的爸爸,张智副教授。

张智老师虽然还是那么热情那么温文尔雅,但看上去比几年前憔悴多了。他一再感谢肖璐和马戈对张小初的帮助。他说:“我正要去找你们,请你们再帮一个忙。”

从母校回来的路上,肖璐哼起了歌,她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下来。原来张小初不用复读也不用借读!他是可以直接上师大附中的!那所学校可是比他现在的重点初中又高几个档次了!肖璐想她怎么就会把这茬给忘了呢?——师大附中对系统内教工子女的政策是:只要过普高线就录取。——而那个爸爸,不偏不斜正好就在系统内!

可是这么个有利条件为什么小姨却没提起呢?她们应该是知道的?罢了吧!她们知道也没用!那是个顽固又偏激的孩子,自己早有领教。

张智老师当时也是颇尴尬,他对肖璐说:“我真是个太不合格的父亲了,和自己的孩子都说不上话,还要麻烦你们。”

肖璐能理解,何止张智老师,当今社会有多少精英父亲能指挥千军万马,却是奈何不了自己的孩子。

可是自己又能说上话吗?自己不过是他的一个小学老师而已。想当年他四年级时,说不学大提琴就不学!小升初时,说不上音乐学院附中就不上!

果然,张小初对肖璐说:“我已经向我小姨保证了,复读一年,绝对上重点。”见肖璐皱着眉头他又说:“老师放心,我将来考音乐学院也没问题,绝对考上!”

现成的路就在脚下,挤破头都进不去的重点高中就在那摆着,但爸爸妈妈小姨肖老师硬是拿张小初没辙。

最终迫使张小初放弃复读改变主意的,还是马戈。

20



马戈那天晚上带张小初去吃葫芦头,他说:“这是你肖老师爱吃的饭。”

“我也爱吃。”

马戈往他的大碗里又添了一个馍:“ 你这次可是让肖老师失望了。”

“嗯,” 张小初低下头小心掰馍。

马戈也低下头掰馍,不再说话。

马戈细细地掰着馍,两眼微闭,旁若无人,像是把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到了手下这个简单的工作中。

张小初见他这个样,有点疑惑,后来就有点不大自在。

二十分钟后,马戈抬起头。他抬起头的表情就像是一个作曲家刚在心中酝酿了一首曲子一般。那时候张小初已经把掰好馍的碗放在了桌沿上,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马戈亲切地笑着说:“打了个盹,太累了。”随后让小初把两个碗送到窗口,又让他去拿几盘凉菜。

喝汤吃菜的功夫,马戈慢悠悠地说:“你小子,每天中午都和我在一个锅里搅合着吃饭,我怎么就一点迹象也没看出来?——你到底是哪出问题了?是学得不行还是考得不行?”

张小初不说话。

“你小子要是学不动了,跟不上点,”马戈继续说:“你就尽管去复读,马哥支持你!咱们不理睬她什么肖老师马老师的!”

张小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马戈就像没看见。

冒好的饭端了上来,张小初闷着头往嘴里拨了一大口,又拨了一大口,然后喘着气说:“肖老师知道我,我有才能。”

“你那点才能,”马戈把几个蒜瓣推过去说:“不过就是个钢琴业余十级,连个专业的边还没摸着呢——这就是你现在的局面。”

张小初有点发愣,他从没想过“局面”这个问题。但他迅速做出反应:“我认为我在重点高中里也能学到前三名,将来考专业更是没问题!”

“好,你说你学习没问题,考试应该更没问题,——你不是常在博士苑的食堂夸海口说你考试从来不失手,从来都是超常发挥吗,那这次是遇见了个什么鬼?出了个什么意外?“

……

马戈看着张小初。

马戈看得很仔细很认真花费了一些些时间。然后他平静地说:“你是故意的,——故意考砸。”

张小初的脸顿时一团糟。

他站起来跑了出去。

马戈没有追他而是继续吃饭,慢慢地吃,细细地吃,把自己那份吃完,然后把张小初那份连同几个凉菜一起打了包。

他回到了工作室。

他在那等着。

21



张小初是晚些时候去工作室的。他知道马哥会在那里。

他走进工作室直接认错:“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一开始就知道。”

“ 可你非要那样做,不那样做不行。”

张小初很沮丧:“ 马哥……我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

“ 没问题。知道不对非要做,多数人都有这经历。——特别是年轻人。”

张小初松了一口气。

“你肯定不会这样做。”

马戈大笑:“我不年轻了。但我年轻时候也这样。——我离家出走那会儿,比你还小几岁呢。”

“啊?……你也离家出走过?!——”张小初来了精神:“那后来怎样了?你回去了没有?”

“当然回去了!我又不傻,在外面没吃没喝的。——咱们给他们示威一下就行了。”

“哦,” 张小初的眼睛忽闪了一下,即刻又暗了下来。

“可是……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示威,我就是不想回去,不想见到那个人!”

“那咱们就不回去不见他。——可是你怎么想都与事实无关。既然他是你爸,他就必定是爱护你的。”

“他没有爱护我。”

“好吧,”马戈说:“你能保守秘密吗?作为交换,我会为你保守故意考砸的秘密。”

小初说:“好!”

“那我告诉你,你这十几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你爸出的。”

“不可能!——他从没管过我们!”

“包括你学钢琴的所有费用 。”

“……这更不可能。我学钢琴的费用……”他突然停住了。

“对,你学钢琴的所有费用,都是你爸出的。你小姨不过是代办,——代工从来就不存在。”

张小初低下头没吭声。

安静好一阵后马戈又说:“考砸还真是个错,亏得你还给自己留了条路——上了普高线。——现在我的困惑是,你肖老师说你准备复读?这又算个啥?”

张小初还是没吭声。

马戈看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天降了一个弥补错误的机会,你却一而再……——看来肖老师也并不那么正确。”

张小初把脸扭到一边。

马戈站起来,把打包回来的饭菜拿进厨房:“不上就不上吧。也就一个重点高中,我看没啥大不了的。”

“只是,”马戈走回来说:“ 我不明白,就这么个简单的事,你失手了,有人能援手。可你周围的人,你爸你妈你小姨你肖老师都对你诚惶诚恐的,硬是没法子和你搭话,这到底是个啥问题?”

“我看这个问题,比你考不上重点,成不了个材料严重多了。”

马戈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22



马戈走后,张小初一个人又在工作室发了好一阵呆,近11点的时候,他吃完了马戈打包回来的饭菜,关好门窗,回到了他的出租屋。中考结束,同学和他妈妈已经离开了。

张小初开始收拾房子,一直收拾到天明,把各个角落都拾掇了一遍。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他来到马戈的工作室,请马哥和肖老师去吃葫芦头。马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请肖老师去吃吧,我负责给你通知,毕竟是你差点辜负了她,我可没有。”

第三天晚上,张小初来到小姨家,说想在她家住一晚上,小姨欢喜地出门买了一堆吃的回来。

小初把那些好吃的在餐桌上一包包摆好,然后一包包吃过去。最终他失守了,他没有守住马戈替他保住的秘密,他告诉小姨中考失败是他故意的。”

小姨听了倒抽一口气说不出话来,末了她幽幽地说:“小姨原来,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也是经常用各种办法气你姥爷的。”

“哦,”小初轻描淡写地说:“我对他没啥印象。”

“当然,你五岁的时候,你姥爷就病故了。”

小初蓦地想起那个妈妈与小姨互相指责互相揭露的夜晚。

小姨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你妈说得没错!就是我,把你姥爷气病的。”

小初听后好一阵没说话没吃东西。他把桌上的果壳纸袋拢到一堆丢到厨房的垃圾桶里,拉开冰箱,取出一瓶冰饮,仰头往嘴里倒了一口,又倒了一口,然后他背着身子问小姨:

“那这次,又是谁,把我爸气病的?”

小姨一怔,这是十几年来她第一次从外甥口中听到“爸”这个字眼。

她反应飞快:“当然不是你,——也不是你妈!你爸心梗与你们无关。”

张小初像是无声地吐了一口气。

23



在上师大附中这件事情上,张小初终于妥协了。

也因此,他避过了自己射向自己的一剑。

这也是自他小学四年级以来,各种别扭(不学大提琴,不上音乐学院附中,离家出走,故意考砸)后的第一次妥协。

这个过程,从故意考砸被识破,到执意复读被招安的过程,对张小初来说是一次蜕变,他感觉到了痛,也感觉到了长个。

小姨后来说:“我太清楚了!他就和我一样!他就是要用考砸来报复父母!”

马戈却说:“他始终是有主见有态度的,虽然那些主见态度未必对。”他又对肖璐说:“你看,一旦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他会放弃执见,会认错还会做修正,这点就不简单。”

中考结束之后,几乎所有的同学都随父母旅游去了。张小初从来没有旅游过,也没有过旅游的念想。从小学起他所有的假期都是在帮妈妈挣钱或是自己挣钱。

这天小姨来到他的出租屋征求他的意见,张小初再一次放弃了自己的主张说听小姨安排,于是小姨在巡演的时候带上了他。

这次巡演仅有半个月时间,小初白天跟着小姨到处转,晚上跟着乐队做些幕后的事情。最神奇的是最后一个下午他们去厂区做答谢演出,肖璐为小初争取到一个演出机会。那是张小初第一次登台,但他显然还没有肖璐紧张。

一曲之后,张小初在掌声中站起来又稳稳地坐下,然后突然地,他演奏起了他自己创作的曲子,那曲子生动活泼,鲜明极具潮流感。当这个娃娃脸的小帅哥再一次站起来,款款地向观众致谢时,小姨激动地对肖璐说:“你看你看,没人教他,没人教过他,他天生就会!”

这次巡演旅游结束后,张小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迸发出了一种全新的力量。一回到出租屋,他立刻投入到即将到来的高中课程的全面预习中。

他还是没有回家——无论是中考前还是中考后,跟小姨巡演前还是巡演后。

周末,他会去小姨家。小姨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架钢琴,老旧,音色却很好。小姨还给他配了她家的钥匙,她出差时会把冰箱储得满满的。

张小初与妈妈的联系是用手机,那是他住出租屋后小姨给他买的。妈妈和他通话时总是不忘嘱咐他,离小姨远一点。为什么要离小姨远一点,这个问题妈妈说了十年了。可是小初现在有了不同的看法,相比较妈妈,他觉得小姨更有趣。

高中报到的前两周小姨带他去吃肯德基,把薯条往嘴里放的当儿他突然问:“小姨,你为啥不生个自己的孩子?”一句话把小姨呛得直咳嗽,过了好一会她才说:“为了爱情吧——你现在还不懂!”

小初说:“我懂,他要真爱你,就会和你结婚!”

小姨沉默了。小初就在她头顶拍了拍,用马戈式的微笑笑了笑。他现在已经比小姨高出一头多了。

又过一周,小姨把高一的学费生活费存到银行卡上交给小初,嘱咐他不要节约。张小初接过卡问:“我妈这些年挣的钱都花到哪去了?”

小姨看着小初欲言又止:“你妈身体不好,要看病要吃药。”

“我妈得病了?”

“没啥大病,她就是喜欢跑医院。”

“跑医院干啥?那年不是做了所有检查,都好好的?”

“她现在还是到处去做检查。你妈对每个医院都不相信,不是说医院的设备有问题,就是说医生有问题。”

“她是心梗了吗?”

“这个不能胡说!”小姨赶紧制止:“你妈不过就是睡不着觉。”

“睡不着觉?我回头问问她。”

“她不会告诉你的,她就那么个性格,所有的事都自己闷着——要不是她托我买药,我还不知道呢。”

“她托你买啥药?”

“进口的那些,七七八八的,都是白花钱的,她还不让说。”


24



张小初终于上师大附中了!就像一场青春闹剧终得圆满收场,一圈苦心人也获得了暂时的歇息。

结果为上,是非不论。

新生军训回来,张小初退掉了出租屋,搬进了师大附中的六人间宿舍。

自打初二离家出走,他转移了多个阵地,马戈那,出租屋,高中宿舍,期间经历了中考和几个假期,他始终没回家。他怎么想的,没人知道。

对于他的不回家,妈妈在电话里从来没有责备过他,也没有要求过他回家;他也从不提回家的事。母子俩就像是虚拟了一段历史,假定这两年,儿子不过就是在远方上初中上高中无法回家而已。

他偶尔会去学校的心理咨询室,他想弄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父亲?

有一个周末,小初在小姨家练琴,妈妈突然打来电话,东一下西一下地说了一些不相干的事,然后突然说:“你爸不赞成我在金都汇唱歌。”

“不唱就不唱吧。”小初随意答了一句。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太希望妈妈在那里唱歌。他说:“妈,你辛苦一辈子了就在家好好休息,我要多挣钱。我现在在学校附近的琴行弹琴,有顾客了,老板就会给我提成。”

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这个妈妈刻意打来的电话,专门乘儿子在小姨家打来的电话,亟需争取妹妹和儿子认同的电话,甚至可以理解为一个求助电话,就这样一个涟漪也没引起,——那句话就像一阵风吹过去,过去了就过去了。

儿子在妈妈心目中的位置,唱歌在妈妈心目中的位置,小初没有理解。

唱歌,那是妈妈最后的夙愿,也是家族遗传对她的最后一个馈赠。可惜的是,连小姨当时也没有理解。

小姨问过后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金都汇那种地方,就是下里巴人的地方,没有任何专业性可言,她不去也罢。你爸快升教授了,也不差她挣那几个钱。”

寒假转眼就到了,这是高中后的第一个假期,也是第一个春节。张小初如同以往依然没有回家的意思。有了上次与小姨巡演出游的经验,他给妈妈打电话说想一个人去妈妈的江苏老家看看。妈妈说老家没人了,小初说,他就想去那个地方看看。妈妈不想让小初去,但最终也只好求其次,同意让小姨陪儿子去。

这趟旅程与中考后那次巡演旅游一样非常愉快,小姨与妈妈完全不一样,她很舍得花钱,他们每天都是大吃大喝的。中间她们去了外婆姥爷的墓碑祭奠。小姨很坦然地对小初说:“外婆是你妈妈的妈妈,我和你妈妈是同父异母。”

小初听后没什么反应,不光因为那是上辈人遥远的事情,也因为他一直觉得小姨和妈妈很不一样。

该转的都转过了,小姨问小初还想去哪,小初说外面好,哪里都行。于是小姨又带小初去了小初外婆的娘家,拜访了叫不上名字的远亲,请他们一大帮人在外面吃饭。那些人并不知道小姨和妈妈是同父异母,他们对小初的外婆和小姨赞不绝口。

回来的路上,小姨又领着小初沿途下火车游玩,在最后一个火车站等车的时候,小初看到小姨开始化妆,他知道有人将在终点迎接她们。看到那种面部的细致涂抹,小初突然问:“你的妈妈呢?她在哪?”

“ 她还活着,”小姨描着眼线,烟熏似的眼影使得她的眼睛像一团魅惑:“她离开你姥爷后,我给她找了个老伴儿。”

小初说:“她是个狐狸精吗?”

小姨停下了涂抹,随后又一笑说:“你这样说也对,她和你姥爷好的时候,一定是个年轻漂亮的狐狸精。”

“也就是说,”张小初说:“姥爷抛下了外婆,找到了真爱?”


25



从老家回来,年也过完了。小初跟小姨说:“我以后每个假期都要出去旅游!”

至于妈妈的年过得怎么样?小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了问就又投入到高一下半学期紧张的学习中去了。除了上课他把每件事情都安排了,何时做作业,何时去琴行,何时到小姨家,何时给妈妈打电话。可是,在貌似面面俱到的安排下,还是出了问题。

那就是关于妈妈。

离家两年,张小初独立如风。可是关于妈妈,这两年妈妈的生活是怎样的,他并不清楚。尤其是妈妈不去唱歌后没有工作后做了全职家庭妇女后,她生活得好不好,愉快不愉快,张小初完全不了解,也没有时间去想。

在他的潜意识里,妈妈有那个人就可以了。

有天下午妈妈在上课的时间给小初打了电话,那时候他的手机是在静音上的,直到晚饭后才调过来,他一看有妈妈的四个未接电话。

小初急忙打过去,妈妈接到电话就哭了。妈妈艰难地告诉小初:“你爸每天晚上都给那个人打电话。”

“哪个人?” 小初有点摸不着头脑。

“……就是那个狐狸精!”

小初一下子反应过来了,他暴躁地说:“妈,你告诉我,那个狐狸精在哪?”

妈妈又哭了起来:“问你小姨。”

小初放下电话就给小姨打电话说:“你现在马上回你家,我半小时后到。”

张小初到小姨家第一句话就问:“是谁在每天晚上给我爸打电话呢?”

小姨看着一副兴师问罪模样的外甥:“你说啥呢,谁给你爸打电话了?”

“我妈说每天晚上狐狸精都给我爸打电话!“

小姨盯着小初看了好一会,然后她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放到免提上:“你不是离开他了吗?怎么还天天给他打电话?”

“我没有啊师姐,是他天天给我打,有事找我呢。”一个绵绵的声音。

“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真准备离开他。”

“当然是真的。这样没名分的日子我过够了。——我都打了两胎了,我妈说我以后可能生不了了。”

小姨顿了一下,突然就咬牙切齿地说:“关机!你就不懂得关机吗?——你明天早上立刻给我把手机号注销了。——要是叫我再知道你们还在联系,我就开除你!”

小初看着小姨把手机狠狠摔到床上怒气冲天的样子,所有的诘问指责都隐退了。他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地问了一句:“她是干啥的?

“弹钢琴的。”

“那个人又组建了新乐队?”

“不是那个人,是我!”

小姨一把把小初推出门外,“砰”地一声关上大门,在里面嚎啕起来。

小姨在哭大姐,还是在哭自己?说不清。大姐是面镜子,师妹也是面镜子。屋里屋外的情况都投射在镜子里,清清楚楚的。

张小初的气消了。小姨快刀斩乱麻地把这件麻烦事处理在了自己手上,让小初又对小姨多了几分佩服;另外那个狐狸精是个弹钢琴的,倒也显得没那么可憎了。

小初回到学校已经很晚了,他的理解是: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只需明天告诉妈妈就可以了。他又去教室做完了当天的作业。

折腾忙碌了一个晚上,回到宿舍却失眠了。直到夜里三点,张小初才迷迷糊糊睡着,五点三十分,他又被噩梦惊醒了。他想,失眠原来是这样的,真是一种折磨,不知道妈妈这么多年都是怎样熬过来的?

就在张小初失眠的那几个时辰里的某一个时点上,他的妈妈,从她们住的那栋楼的楼顶跳了下去。

五点三十分,也就是在张小初被噩梦惊醒的那个时刻,晨练的人发现了妈妈,已经冰冷。

26


早上八点,当第一声上课铃响的时候,张小初被紧急唤出教室。惊恐慌乱中回到家,家已经变成了一个凌乱的场所。张智老师再次发病被送进了医院。

一周后,马戈领着张小初上山,在山里走了三天住了两宿。

十天后,张小初回到学校上课。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对他进行了全方位的心理干预。到了期末考试的时候,张小初的学习成绩还是落到了全班最后一名。

与一年前中考情况完全不同的是,张小初这次没有任何故意行为,他大半个学期都处于一种似在非在,似学非学的状态中,上课老师体恤不提问他,下课同学们把笔记圈上重点放到他课桌上。而他本人,对这一切相当漠然,对于直线下降的考试成绩,也只是“嗯”了一声。

学期刚一结束,张小初就去了小姨家。

自从妈妈出事后张小初哪也不去。平时周末小姨给他打电话,他就说累了一周了想休息,或者说路太远了不想跑。这样小姨就来看他,拿很多好吃的分给宿舍的同学。但小姨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她越来越频繁地在出差。

也就不到一个学期,小初现在再次走进小姨家,已经有了陌生的感觉。这里曾经是他初二以后来得最多的地方。现在,家里不见了一些东西又多了一些东西,多的都是些时尚前卫物品。张小初把卧室凉台厨房卫生间都浏览了一遍,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把自己蜷缩进透着香气的北屋里睡了一天一夜。

小初醒来后给自己做了吃的,吃完了冰箱里所有的东西后他给小姨发短信:“小姨,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在你家。”小姨回复说至少还有三天。到了晚上小姨又发来短信:“明天团长接你去吃饭。”

次日下午,团长开车接小初去了山里的艺术家园,那里有他的一帮艺术家朋友,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帮人又在山里走了大半天。

回家的路上,团长问小初放假了,有什么打算。

小初起初不吭声,后来说想听小姨安排。

团长问:“你还是不打算回家吗?”

小初没吭声。

团长又说:“ 说到底,你小姨只是你的一个亲戚,她把她家的钥匙给了你,是因为你不回家,不是说你就无家可归了。”

小初的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团长继续说:“事到如今,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胡闹!”

团长把车停到一个路边,转过身看着他说:“你妈接你爸回家有错吗?一点没有!没提前告诉你虽不周全也没啥大不了的。你一个小字辈还靠父母养着,招呼不打就走,一走两年,你是准备抗拒到底吗?”

“我没抗拒!……是他!”小初杵着嗓子说。

“好,就算他有天大的错误,那是他和你妈之间的事,你妈都原谅他了,你还胡闹个啥,多生个啥事呢?"

"我妈是错误的!”

“你妈有没有错误她都自己担了。”

小初哭了起来,他弓起腿把头抱得紧紧的。团长没理他,发动了车子。

到了小姨家门口,团长停下车又不紧不慢地说:“说句实话,你爸这半年挺难的。要说凭他的实力再建个新家太容易了。而你,你就用你天才的大脑好好想想吧,你可以继续不理睬他不回家,可没家的人就是你了。“

27



团长说完绝尘而去。张小初昏头胀脑地回到小姨家,又昏头胀脑地睡了一夜。次日十点,他起身下楼给自己买了泡面,泡上开水后,一种极度的沮丧感袭上来,一寸一寸爬过他的全身。

在这个最悲惨的学期,他没有听到任何批评,也没有任何人对他提出任何建议。之前对他不回家的批评和劝告都已经变成了一种极不情愿的回忆。

然而今天,这个不知何方的贤者,却挑开了这个窟窿,把最直接严苛的批评盖到了他的脸上,让他感到了内心从未有过的虚空。

他吃了一口泡面,抓过一张纸,把那句鞭子一样的话写了下来,十分钟后他又吃了一口面,又写了一句,在吃完泡面的漫长时间里,他把那个人的那些话全部落在了纸上。

从纸面扫过去,那个人的话,几乎都是对的。

他给小姨发去短信:我爸要有新家了吗?

小姨回复:还没听说,不过那是迟早的事。

他又发:你要结婚了吗?

小姨回复:没有的事!

小姨很快就飞回来了。第二天早上。

张小初劈头就说:“他凭什么来批评我?他谁也不是!!”

正从行李箱一盒一盒往外拿花花绿绿好吃的小姨,一转身就打了小初一个耳光。打完两个人都愣住了。从小到大,小姨没动过他一根指头。

小姨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他确实谁也不是!可是你是!你是儿子!你爸又发心梗的时候,你在哪里?是他把你爸送到医院的!他在医院陪夜的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家这个乱摊子的处理,都是他在来回跑,而你,你这个儿子就只是用来悲伤的吗?!事到如今,你还听不得一句批评吗?!”

小初从小姨家跑了出去。

他疾步走着,不问方向只有速度。

当汗流浃背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就站在初中时住过的那个出租屋的楼下,仰头望去,凉台上晾晒着几件校服,显然已经又有新的学生在里面租住了。他停留了一会,克制着想上楼去看看的冲动,然后继续朝前走,很快他来到自己上初中的那所学校。校门口很安静,里面传来隐约的声音,大门已经换成簇新的自动门,闪着白光,明晃晃的。

他坐到了一个庇荫树下,远远地看着那所学校,也就一年多时间,它就变得很陌生了?他又想起小姨的那句话:你这个儿子就是用来悲伤的吗?事到如今你还听不得一句批评话吗?

他摸出手机给肖老师打过去电话。肖老师这次没问他的考试成绩,只是用很小的声音说:“你在小姨家啊,晚上吃了饭早点回学校去。暑期补课就要开始了,那和上课一样重要,一天都不能耽误的。”

小初放下电话,又在那个树下坐了半个时辰,然后他站起身,拐了个弯,朝马戈的工作室走去。

28



马戈恰好在,他看到小初说:“嗨,说曹操曹操到,我约莫着你放假了该来看我了。走,吃饭去,咱俩今儿换个口味。”

他们去了一家川菜馆,里面很宽敞,空调很足,舒舒服服坐下点完菜后,小初说:“马哥,我这学期没考好。”

马戈说:“没考好就没考好,那不是最重要的。”

小初问:“啥是最重要的?”

马戈眨眨眼说:“我哪知道你的,我只知道我的,这是私人秘密。”

小初的心里就有了几分轻松。马哥从来不批评他,或者说马哥的批评是让人能接受的那种。不像有的人,他的话即使是对的,也让人恨得慌!

“嗯!那好吧,”小初模仿马哥的口吻说:“作为交换,你说出你的秘密,我说出我的秘密。”

“成交!”马戈说:“大让小,你先说。”

张小初说:“我应该回家吗?”

马戈说:“你看你,这叫个啥秘密?这叫常识。”

小初尴尬地笑了一下但没松口:“理论上我都懂。——从前不回家或许是我的错,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怎么回去?我回不去了!我没了我妈!我不能原谅他!”

马戈说:“你原谅他干啥?你就走近他,火线侦察一个月,给自己个交待就行了。”

小初扬起眉毛:“我还需要给自己个交待吗?这就是明摆的事!”

“当然需要。”马戈说:“  从三岁到现在,你统共见过他几次?超过三次没有?没有;有过交谈没有?没有。”

菜上来了,马戈让小二上米饭,再拿一小瓶白酒。

马戈继续说:“ 如果他是你的敌人,你就得去和他面对面过招。否则他就算不上敌人,充其量只是你的一个假想敌。这一点你必须要给自己有所交待,任何在门外面给门里面下结论的都叫愚蠢。”

小初皱着眉头认真想了想,又尴尬地笑了笑。

米饭和酒上来了,马戈说吃菜吃菜,今天谁吃得少谁买单,说完就一阵吃喝不让。

过了一会马戈放下筷子说不行,不公平,他喝酒了,喝酒是要耽误食量的。小初说那不行,规则都是你定的。

马戈说:“那好,那我就再定一个规则,如果你这次回家跟他真刀实枪了,证实了他确实十恶不赦无法原谅,你就退回来,马哥支持你再一次离家出走。”

“不过,”马戈用从来没有过的挖苦语气说:“如果真再有这样的第二次,你也就别回学校了,你学得再好也没用,来给我打工吧,你的情商还是差了点。”

“我情商一点也不差!”小初说:“我也不愚蠢!常识我更不比别人懂得少!我知道该怎么做!——我早就准备那样做了!我今天只是来告知你一下!”

马戈说:“哼,那我就等着瞧。”

小初说:“现在说出你的秘密!”

“当然,一个重大的秘密。”马戈的脸上顿时笑出几个大波纹:“告诉你,你肖老师和马哥,就要有宝宝了。”

“啊……”小初的脑海里,顿时涌现出五彩缤纷的色彩。

29



马戈这个全新的秘密瞬间震撼了这场小饭局。张小初把碗推到一边说:“马哥,我现在就跟你去看肖老师。”

马戈倒了一点酒给小初说:“ 咱俩干了这杯酒你就算看过肖老师了,她在老家。”

“哦,”小初想再问点什么,又不知道该问什么,脱口却说出了另一句话:“今天我小姨批评我了。”

马戈说:“你接受不了了?”

“……没有!我小姨对我最好!”

“那今天让你小姨送你回家。”

“不用!我自己回去!”

“那好,你爸随时会在家里迎接你。”

“随时?……“

"你见到他了?——你去找他了!!”

“没有。不过他这半年是我们咨询室的常客。”

小初心里一紧:“他来干什么?”

“讲课。”马戈笑着说:“高中生,放松。——我们导师可是资深的文学爱好者,当然,你爸起先是来寻求心理援助的。”

“……他也需要心理援助?”

“他想让自己积极一些。”

“怎样积极?”

“他希望你能回家。——昨天他明确让我转告你,他已经放假了,随时在家等你。”

小初脚下一动,椅子发出“呲”的一声,他赶紧站起来,咽了口唾沫说:“刚才我给肖老师打电话了,答应他今天回学校补课。”

马戈说:“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说毕,他扬起一只手看着张小初,目光温暖而坚定。

小初顿了一下,迎上马哥的手,击了一掌,然后站起身走了出去。

张小初走出川菜馆,头也不回地拐了个弯,向小姨家走去。他走得很快,不仅快,还稳,是用了一些暗劲的。

走到小姨家费了一些时间。小姨不在家,那正是他希望的。

他看到茶几上的留言条:“小初,对不起,很抱歉,我早上太过激了。现在我和团长去北京,冰箱里有吃的,我最多三天就回来了。”

小初拉开冰箱,开了一罐饮料,仰头一口喝干,然后坐下来给小姨留言。十分钟后,他提起自己的大书包和衣物袋,将小姨家的一大串钥匙压在了纸条上面,走出门去。

张小初回家了!

一个看似如此简单正常的事情,在张小初那里,压了两年时间,搅动了几方力量。

还好,他终于回去了。

到底什么是自己的大敌?是性格是叛逆还是人?他还是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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