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再救一次

      夏日凌晨三点的夜是浓得散不开的一团血在白日烈阳的炙烤下蒸发在空气中的幽灵,它慢悠悠地飘荡着,等待白日来临时的终结。午夜的街道只剩下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还在不停地变换着。直到在红灯一闪的那一刻,一辆车飞驰而过,留下两行黑色的车辙印。黑暗的车内,握方向盘的手戴着医用的白色橡胶手套格外显眼,一束路灯的光线照进来,可以看见开车人白色的大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迹斑点。不多时,这辆车便消失在路的尽头,被浓浓的夜所吞噬。

      两天后的早晨,一桩事件占据各大新闻媒体的头条。某大医院的主治医生因手术失败在家中自杀身亡,医生名叫林超,是市医院的内科大夫,主治心血管内科。网上议论纷纷,有人说是医患纠纷导致医生自杀,还有人说是因为职业环境压力太大,精神崩溃。等到热度消退,看官退场,在一地的瓜子皮里,一个老妇看着电视怮哭,露出空洞洞的牙床,不过是一条新闻而已。

      而这一切的一切要从很多年前说起,那时候的林超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孩,住在一个小镇上。他的爸爸林兆是镇上有名的二流子,坑蒙拐骗,吃喝嫖赌,林超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只知道是二流子爸,露水情人中的一个。他是一个雨夜被送来的,当时才几个月的他裹着一床破棉絮放在菜篮子里,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才几个月的他不哭也不闹,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在看见林兆那一刻,他笑了,而当时林兆刚从外面醉酒回来,差点一脚将孩子脸上的笑踩成一堆浆糊。                 

      林超是奶奶张细芬抱进去的,林兆看到孩子,只是把篮子从门口挪了挪,便走进屋内,倒头睡了,鼾声如雷把张细芬吵醒,张细芬起床发现门没关,这才将门口的林超抱了进来。张细芬在看见林超的那一刻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孙子,因为林超实在太像林兆,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神色似乎漠不关心又事事在意。

      名字是张细芬起的,林超林超只是希望他不要像他爸爸一样,当初给他爸爸起名林兆,就是因为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八字太大,要起恶名。一个“兆”也没能更这运,林兆才八岁,爸爸就因为在江边拉丝草,给水鬼把魂勾走了。                                                    张细芬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又略懂诗书,原是地主家的独女,后因阶级成分问题才下嫁给了林兆他爸,丈夫死后,跟一个下乡的王知青偷偷好上,王知青也早年丧妻只剩下一个儿子,文化革命后娶了张细芬,留在镇上开了一家私人诊所,没几年,王知青晚上出诊,遇上暴雨路滑,掉进水塘里淹死了。

      张细芬是“独”命,第二任丈夫死后就断了念想,拿了一笔钱就搬出了王知青家里,王知青的儿子继承了王知青的诊所也就是后来的王医生。那时的林兆还是个毛头小子,喝酒会呛着,抽烟会熄火,连多看女人两眼都会脸红,牌桌上的行行道道就更不用说了。

      林兆年轻时和王医生是好哥们,经常有事没事就往王医生的诊所里钻,到了诊所也不干嘛,就喜欢盯着那些瓶瓶罐罐问东问西。

      林兆和王医生走得近,而张细芬却不常往来。林兆也纳闷,为什么王医生死后,要带着自己搬出来,只记得王医生出殡那天,她神色异常,慌慌张张,眼神躲闪,连哭丧的时候都心不在焉,勉强挤出几滴眼泪,又被心里的鬼拽回去了。如此,不免招人诟病,说她克死了丈夫,心里欢喜得很,作个样子都不肯,着急着找下家。当然这谣言最后不攻自破,张细芬没有再嫁,拿着王医生留的那笔钱,开了个小杂货铺子。

      那时候,改革开放正搞得火热,小镇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房子一栋栋推倒又盖了起来。林兆没读什么书,就在工地上当学徒,给人打小工。从早上六点半到下午五六点,有时候晚上要加班加点赶工。

      这天,林兆在工地上加班,干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回来时路过王医生的诊所,早已关了门,熄了灯,然而自行车却不见了,应该出诊了吧。林兆没多想。走过一条巷道,拐个街角,便到了家门口,林兆刚想开门,便听见悉悉索索的穿衣穿鞋声,“嘣”的一声轻响,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随之,门锁嘠哒一声开了,张细芬的脸在月光下若即若离。张细芬打了个哈欠,把林兆迎进来,关上门,“今天怎么回来早了,不是说好要加班吗?”林兆边喝水边说“土地局的人来了,说不让建了。”张细芬头一直低着,给林兆热好饭菜,便回房睡了,然而直到林兆收拾好睡觉时,还能听见张细芬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声音,只要林兆不加班的晚上,这声音一直都在,从未消失,隐隐伴随着几声叹息。一向让林兆觉得他娘害了什么病,又瞒着不肯告诉他,提出要带她去王医生那看看,她一口回绝,仿佛不是去看病而是去阎王爷那报道。

    一切直到一个女孩子刘暎到来才发生了改变。这女孩子原是县城卫校毕业的应届生,因分配的地方不大合意,又与王医生沾亲带故,挂着个远房亲戚的名号来给王医生当助手。

      县城里长大的女孩子时髦得很,又念了点书就更不一样了,穿着喇叭裤,紧身短上衣,头发不知用什么烫得又黄又卷。

      来的时候,是王医生亲自去车站接的,刚好那天,林兆休假,被叫去搬行李。王医生没见过刘瑛本人,只得像其他人一样在硬纸板上写着个偌大的名字,双手高高地举过头顶,像颗钉子一样待在原地,任往来的人流将自己冲得七荤八素的。

      尽管没见过,两人还是举着个牌子,眼睛四下张望着,好像在比拼谁与刘暎有前世的情缘,一眼便能认出她来。

      正当两人踮着脚,扩大范围搜索时,细白的手按在两人的肩上,王医生只觉得这手白嫩细腻,可惜指甲染上的红让人看了可怕。林兆只瞧了一眼,记住了手腕上那个细银镯子,泛着皮肤上的光。

    此后,林兆来得更勤了,王医生也减少了夜晚出诊的次数,陪着刘暎听时下的流行歌曲,只有张细芬叹息更多了,辗转反侧无眠,只是这时没人再注意,她成了透明人。

    世有多情种,人有多情郎,沉浸在爱情里的人是分不清绿茶与白莲的,只恨不得快快跳进杯子里,被开水烫熟了,吞到她的肚子里去吧。

    刘暎喜欢听洋歌,看洋书,穿衣打扮也像她杂志里的女郎一样,搔首弄姿。平时没事就喜欢去新开的歌厅里唱卡啦OK,仿佛只有这样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林兆不会唱,却也硬着脸皮跟在她的后面,每当一首唱完,他总是带头领掌的那个,像个狂热的脑残粉。

      王医生也知道林兆喜欢刘暎,却也忍不住去接近她,但每每眼到,口到,心到,就是没有手到。没有人知道束缚他的到底是什么。就连刘暎也忍不住暗示他,“快来追我啊。”王医生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表示,暗地里却给刘暎送礼物,都是当时市面上时兴的鞋帽,衣服,王医生托同学从大城市里寄回来的。刘暎假有托词,也默然接受了。

      原以为三者的关系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有一天,林兆拿着一把野花冲进王医生的诊所,发现王医生正在给刘暎戴他送的帽子,镜子里的两人如同新婚的夫妇。林兆这一刻觉得王医生背叛了自己,他一直将王医生当兄弟,而刘暎是他注定的情人,兄弟妻不可欺,况且就算喜欢也应该摆在明面上来,公平竞争。私下送礼物算什么,难道只有你姓王的送得起吗?林兆摔门而去,剩下惊愕的两人。随后,林兆又回来了,将花一把塞进刘暎的怀里。

    之后的几天,刘暎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昂贵的衣服,鞋子,包包。她知道这些东西是林兆送的,连标签都没撕,贵是贵,却不是时兴的东西,应该是在县百货大楼里买的。让人奇怪的是,虽然刘暎收到这么多的礼物,身上依然穿戴的是当初来时的行头,没人知道那些东西哪去了。只知道刘暎经常去邮局寄东西,地址填的是曾经工作的地方。王医生曾问她是寄给谁的?她也只是含糊地回答,寄给过去的同事。

      直到有一天,刘暎收到一封信,急匆匆地收拾了行李要走,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似乎想就此消失。林兆来找刘暎,一问旁人说刘暎带着行李出门了,便下意识地往火车站跑,结果跑到一半,在街头被借高利贷的人拦住,林兆趁着街上人多,钻缝溜了,在火车站见到了正要上车的刘暎,一刻也没有犹豫,他上了火车,抱住刘暎。火车上刚坐定,只看见刘暎抱着一封信在哭,信封上已经被眼泪浸得看不清字迹。刘暎便流泪边口里念叨着“我只希望他好好的,没想到没想到……”

      原来刘暎毕业后分配临近的县城,在那里她爱上了一个唱戏的小生,怀了小生的孩子堕胎,因作风问题被医院开除。来到王医生的诊所后,也一直拿自己的钱来贴补小生,没想到最后却被抛弃了。

      你无法阻止一个甘愿沦为戏子的女人去唱戏,就像林兆无法阻止刘暎去闹别人的婚礼一样。只是他没有勇气陪同。

      林兆在下一站下了车,他沿着火车轨一直走,不知道去哪?最后还是选择回了家,尽管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林兆因为还不起贷款,最后以诈骗罪坐了牢,张细芬也为此赔上了自己的家当,以卖豆腐为生。王医生后来娶了个乡下老婆,生了个女儿,然而夜晚出诊更勤了,为此在小镇上博得一方美名。

    林兆两年后出狱,出狱后的他像换了个魂,只余那张皮在声色犬马中一天天地衰老下去。说来可笑,因借高利贷而吃了牢饭的他最后却做了起高利贷的打手。

      王医生那也不常去了,只觉得两人已处于两个世界,尽早择清了,免得污了他的名声。而王医生还以为林兆在生他的气,几次去找他,都躲开了。

      唯有王医生女儿满月酒的那天,林兆来了,此时的林兆已经恶名远播了。他站在诊所门边角落里,出门接客的王医生看见了他,当下一愣,等到把门口的人迎进去,才走到林兆身边,寒暄了一会也没说叫林兆进去的话,林兆也心里有数,将红包塞到王医生手上,王医生推脱了几句,林兆扔下一句“不要嫌钱脏。”便走开了,剩下这一屋热闹的人群。

    十二年后,林超已经上初中了,这时候的林兆早已不在家中住,只是偶尔醉酒迷了路,下意识地往家的方向走。林兆是奶奶带着睡的,只是奶奶每次到了半夜就会去另一间房,像王医生夜晚出诊一样,小时候的林超总以为奶奶是个隐形的医生,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才去行医。的确,奶奶是去行医,只是救的不是人,而是一颗寂寞的心。

      林超的记忆里是没有父亲的形象的,他的印象里,爸爸是家里的旅客,偶尔露宿一晚。林兆从来没有抱过他。

      唯有在他十岁生日的那一天,林兆回了家,突发奇想地带着他去了新开的游乐园,只是不是去玩,而是去讨债的。游乐园的老板借了高利贷却赖着不还,无奈有后台,林兆不能硬来,只好出软刀子,想带着儿子来演一出苦情剧。林兆和游乐园老板一套太极打下来,达成了某种协议。谈完后,游乐场老板摸着林超的头说请他坐碰碰车,于是林超坐在林兆旁边,林兆握着方向盘,带着儿子把别人撞得老远。林超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爸爸。

      一切悲剧性起源于那个晚上,林兆醉了酒,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一个不小心,栽到在街道边的草丛里,撞倒了草丛里藏着的自行车,这是一辆老旧的凤凰牌自行车,林兆的眼睛亮了,这辆车是死去的王知青留下的,王医生以前常常骑着它去出诊,因为旧了骑着老是咯吱咯吱响,林兆总是笑话它是老太太的骨头。后来再也没见过这辆车了。

      林兆酒醒了一半,带着疑问往家里走,这次他鬼使神差地没走正门,刚刚走到后门口,一个黑影从后门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月光下王医生的脸更显苍白,衬衫上的扣子错乱地扣着。王医生风一样地逃跑了,林兆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抽了一支烟。

      这件事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王医生照样是一个好医生,好丈夫,好爸爸,林兆依然醉生梦死,赌桌上过活,而张细芬依旧早上推着板车,沿街卖豆腐。只有午夜梦回的时三人心中才会生出恐惧与不安。

    林兆不知道的是,张细芬与王医生的孽缘从她未嫁给王知青时就已经开始。那时张细芬还是王知青的地下情人,王医生每天晚上都能听见张细芬在王知青床上的呻吟,那是他少年时代的绮梦也是挥之不去的梦魇。于是在王知青出殡的那天,他忍不住忍不住将张细芬摁在身下……张细芬搬出了王知青的家,却藏不了自己的心,于是在之后的十几年,两人一直以身体作为沟通的桥梁。

      也许林兆早就知道,从王医生的犹豫不决,从张细芬的辗转反侧,从多年前家门口听见的声音。

      只是他没有料到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游乐场老板以一万块钱收买了林兆,这件事最后被揭了出来。林兆遭到了疯狂报复和惩罚,这阵子,他东躲西藏,从一个情人的家里到另一个情人,最终回了家,“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躲在家里过了几天太平日子,他就想趁着晚上,坐火车去广东。如多年前一样,刚到半路就被截住,只是这次他没能侥幸逃脱。

      他被拖到一个小巷里,打得鲜血淋漓。林超其实一直跟在林兆的后面,爸爸被打的时候,他躲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捂着嘴不敢出声,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只剩下林兆痛苦的呻吟,林超拖着着林兆往巷道口走,林兆撑着最后一口气,他不想死,他不想死……路灯照着巷道口,隔绝了巷道里的黑暗和恶臭。十三岁的林超拖着林兆倒在了巷道口。林兆大口地喘气,口里不断地涌出血沫。这时一辆自行车从远处而来,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咯吱咯吱声,自行车在巷口停留了一会,又走开了。林兆能清楚地看见路灯下白得发亮的白大褂。自行车的嘎吱嘎吱声在街道的尽头消失,仿佛一个骷髅人在午夜里行走着。

      林兆死了,只像一抹灰一样轻轻地吹散了,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只有林超记得,他倒下的那一刻是多么想活着,而他活着的希望被一个人熟视无睹了,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林超从此再也不与王医生一家往来,王医生依旧享誉一方,锦联挂满了诊所。

      后来林超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一所有名的医科大学,却交不起学费,绝境之下,收到一个陌生人的资助,这个陌生人的来信里只说是林兆的故人,此外再无一言。从此,每年都能收到一笔汇款。林超因此完成了学业,毕业后进了市医院。

    此后,十多年过去了,物转星移,人事已非,许多记忆已被淡忘。林兆的坟头长满了荒草,王医生也退休了,跟着女儿在省城里养老。唯有张细芬,虽然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却还以坚强的毅力,推车卖豆腐。偶尔林超会回来看看她,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原以为一些往事已经沉底,在岁月的浮流中侵蚀了吧。直到一些人一些事又出现在眼前。

    这天的半夜十二点,林超从家被叫回了医院,院方说一位病人突发心梗,急需进行手术。林超火急火燎地从家里赶过去。在病人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他的手术刀掉在了地上。即使这个人只剩一张皮,他依然记得巷口的路灯下,他冷漠的脸。

      从医以来,他的手第一次在抖。冰冷的手术刀划开胸膛,能看见王医生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动,心脏因梗塞瘀血泛着轻微的紫。林超的职业道德在告诉他,这是他的病人,他的使命是让他活着,而心底埋藏的恶灵在哭喊着“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林超已经快要被自己撕裂,渐渐地他失去了自我意识,脑子里只剩下林兆向路灯下的巷口爬去。

    “嘶”的一声轻响,血管在手术刀下断开,血像喷泉一样,溅了林超满身满脸,林超的世界变成一片血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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