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eeling good

01

肖时钦看着推到面前的伏特加,心想,他应该掉头就走。

但他没有。

兴奋的人群在十米开外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笑,兔女郎在三米开外扭着臀部奉上电眼飞吻。而端着伏特加的男人在他一臂之隔处坐下,一滴水珠顺着半湿的发梢落在台面上。

“晚上好。”男人朝他眨了眨眼。

肖时钦抽出张纸巾,擦掉了那滴水珠。纸面与水相遇的部分迅速柔软塌陷下去,他的手指颤了颤。因为——

第二滴水珠无声而至,掉在了他手背上,然后第三滴、第四滴……更多。

他放下了纸巾,看向了眼前人。

“晚上好。”

他平静道。眼前的男人却不满地皱了皱眉,五彩的霓虹光恰好巡回到吧台的位置,短短两秒的五光十色,将那张脸上的不甘与沮丧糅杂在一起,混合成一句咬牙切齿的问话。

“除此之外呢?”

重新陷入阴影的那一刻,肖时钦想,他的确是个好看的男人。

但仅此而已了。

于是他说:“不,没有别的了。”

黑色风雨衣擦过他手背的时候,他只来得及摸到内衬,水润光滑,是尼龙绸的质地。满身怒气的男人走下吧台穿过舞池,人群因他而自动分开两列。

肖时钦看着那仿佛摩西分海的场景,不知该哭该笑。

高调。过分高调。

这样的人啊……他推了推眼镜,从伏特加杯垫下摸出张名片,漂亮的烫金S横亘在掌心大小的纸面上,附着的香水味即便是在这种烟酒混杂的地方也依旧存在感深重。

……混到这样的组织里去,还真是不让人惊讶呢。

肖时钦忍住了撕掉名片直接泡进酒里的冲动,掏出随身掌机敲了串密码上去。粉红色的兔子在屏幕里向他展示了一次无敌小电臀,随即,戴妍琦那张被她贴得跟鬼一样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

“哇哦,凌晨一点,西区酒吧,你这是有艳遇啊?”

“……有正事。”

“是吗?那感情好,我都快闲得长蘑菇了。”戴妍琦夸张地眨了眨眼,似乎是顾忌着脸上那层湿敷面膜,这才做了个古怪而紧绷的表情,“这回是要黑A区的电力系统还是B3的生物科技大楼?”

“都不是。”

“啊……”戴妍琦明显失望了,“那你叫我干吗?”

“跑。”

肖时钦掏出一叠通用货币拍在了台面上,转身拎起皮箱,匆匆穿过吧台的另一侧,逆着人群走向了酒吧的后门。与男人背道而驰。

狭小的铁门布满了锈蚀的痕迹,他单脚推门而出。小径阴湿的气息铺面而来,夹杂着令人不太愉悦的味道,肖时钦看着不远处的一滩呕吐物,十分庆幸自己的胃容物已经消化得七七八八。

酒吧在身后,左侧是广场,右面是商业大楼。

他想了想,抽出长柄雨伞,径直向着右面走去。

三分钟后,大雨倾盆而至。

02

爆炸声从西侧绵延到中心。

而广场上空无一人。

肖时钦站在E区的边角,等一辆迟迟不来的车。雨水顺着伞面往下滴,天地雨幕下,盖住了百米开外的惨叫与慌乱声。

酒吧是不能再去了。

他拎着皮箱想到。虽然他不爱喝酒,但也不得不承认,西区酒吧的调酒师拥有绝佳的凿冰技术,形状漂亮的老冰泡在足够浓烈的琥珀色酒液里,未喝就已够醉人。

大抵世间情如此。

失去的在记忆里熠熠生辉,拥有的在眼前腐败蒙尘。

水雾漫上镜片。他收起雨伞,取下眼镜。无边无际的水生腥气里,透出一股别致的味道。他的反应已是一等一的快,指尖用力,那锋利的镜片便抵上了来人的脖颈。

可来人却比他想象得疯。

拼却了一身的蛮力,裹着黑色风雨衣的人就这么直冲进他的怀里,双手揽住他的肩背,脖颈暴露在他眼前,既生猛又柔软地将他按在了街边的墙面上。

男人凑过来,将头颅靠在他颈侧。

那股味道终于铺天盖地地冲过来。肖时钦放下了手里的镜片,他下意识地抬着那条手臂,在空中形成了一个环抱的姿态,却没有落在男人的身上。

一点湿意从男人的腹部沾到他身上。

“你该走了。”肖时钦皱了皱眉。

“你要去哪里?”

“我想,这大概跟你没有关系。”

男人收紧了双手,几乎是想把自己闷死在他的颈窝里:“腹部两枪,右肩一枪,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

温热的血液混着雨滴落在地上。

肖时钦觉得这味道就快把整条街徘徊的野猫都引过来了。

“你看见那张名片了……你不能就这样、不能……”男人意识混乱地箍着他的肩背,常年上扬的唇角耷拉下来,露出了可怜的弧度。

偏偏就着这幅表情,他还在继续说些似是而非的威胁。

“你知道的……如果你一走了之,会有什么后果。”

……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了。

肖时钦叹了口气。

百米开外的广场上火光冲天,倾盆的暴雨与之呼应,像一场火与水的狰狞交锋。肖时钦拖着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走进了地下城的通道。

活板门锁上死扣时,蓝盈盈的顶灯照得男人宛若死尸般惨白。

肖时钦只微微一松手,怀中人便像无骨水蛇般滑落在地,摊成了一个极为不雅的姿势。而流了一路的血,此时终于脱离了雨滴的纠缠,浓稠的渗透在了针织地毯上。

像朵迫不及待绽放的大丽花。

03

如果麻烦迫近,但凡来得及,一定拔腿狂奔,跑得越远越好。

人在年少时代大都有抄录格言的习惯,肖时钦也不例外。在前二十五年的人生第一次大变动后,他整完三个大行李箱,将一盆脆嫩到还没长刺的仙人掌摆在床头。接着,摊开新拆封的笔记本,随手抄下了他在电话里听到的第一句“箴言”。

那的确是个很随意的举动。

但有时偶然里又藏着必然,就好像幸运里也包裹着灾厄。

肖时钦靠着这句话躲掉了之后人生中百分之八十的麻烦,这其中大概有百分之七十五裹挟着枪管与子弹,还有百分之十五……进入了不可描述的范畴。

所以他的确很感谢这句话。

但同样的,他也时常在想,来得及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是种子正在萌芽时,又或者种子还未成形期?如果是后者,种子的诞生又依托于植物的成熟,再往前追溯,将会陷入无意义地历史坍缩。

最后的一个点,将是世界湮覆。

有些脉络连点成线,串线成网,密密实实却又无形无影地遮盖在人的上方。肖时钦握着镊子将最后一颗子弹从血肉中拔出。

金属相撞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尤为刺耳。

他摸出一支注射笔,垂直扎进了男人的大腿,药液注入的瞬间,原本陷在昏迷中的人猛然睁开了双眼,浑身的疼痛在瞬间十倍回馈于感知神经。男人绷紧了全身肌肉,终究还是忍不住飙了一句脏话。

他侧过身去捞肖时钦的手,后者不着痕迹地躲开了半寸距离。

“躺好。”

男人依旧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伸出的手连指尖都蓄满了力道,挣扎着前伸,像是努力抽芽的植物。没有缝合的伤口在挤压中损失了更多的血液。再有个五分钟,他就不再宛若死尸,而是直接成为死尸了。

肖时钦甩开了他的指尖,从医药箱里翻出了止血带。

“躺好。”他再次说道,“你要是死在这里,我会很麻烦的,你知道的……因为那张名片。”

男人的脸色因为这番话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如果青紫色也算某种暖色调的话。肖时钦看着对方收回了那不够安分的指尖,两步跨回去,提着风雨衣的领子把人拽了起来。

贴身的衣物因为第一次的处理已经变成了地上的碎布。

只剩一件长风衣可以蔽体的人此刻却更向往裸裎相对,男人飞快地脱掉了那件碍事的外衣,极为配合地太高了双手,动作幅度太大,还扯到了肩膀上的新鲜创口,疼得他嗷得一声叫了出来。

肖时钦的面部总算有些松动。

他似乎是想笑,却又忍住了,拿着止血带的双手颤了一秒,之后又一切如常地工作了起来。男人腹部的伤口一深一浅,浅的那道只是擦伤,而深的那道几乎伤及肺腑。至于肩上,那颗还好,卡在了不太要命的位置,估计上点喷剂,再包扎一下,半个月就能长好。

双手环过男人的腰腹,落在他肩背的时候,肖时钦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重了一些,染着一点点龙涎香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要命的是,有点好闻。

“肖时钦。”

“肖时钦。”

“肖时钦。”

男人如梦呓般叫着他的名字。

植物的花粉与雌蕊柱头相撞,种子早已形成,而今萌芽破土。

手里的包扎只剩下最后两道工序,修建、打结。肖时钦做完这一切,长腿一跨,离开了操作区域,走到沙发边上,给自己点了支烟。

明灭的火星赤红滚烫,很快烧出一截白灰。

他闭上眼睛,以手遮眼,企图将自己窝进沙发中。手脚蜷缩,是一个寻求安全的姿态。然而他没能成功。

“你以前从不抽烟的。”男人从他身后压了过来。

先前的虚弱与苍白仿佛从未出现在这家伙的身上,只有侵略性,只有无边无际的侵略性在这一刻显得无比真实。

肖时钦本能地想逃。

剩下的半截烟直接烫在了男人的腰侧,他抓住肖时钦的手按在了沙发上。柔软的避风港瞬间成了逞凶的温床。

男人眼里的光甚至亮过屋里仅剩的光源。

但那不是暖光,而是匕首般的寒光。

先前包扎好的伤口在剧烈动作中错了位,弥合的血肉再次分离,一滴血掉在肖时钦的心口处。白衬衫上多了一点脏污,而肖时钦被烫得无法动作。

他就这样看着男人的脸一点点地贴近自己。

“你到现在还要装不认识我吗?”

肖时钦侧过头去,闭了闭眼。

“好久不见,孙翔。”

叹息中,一点新绿迎风招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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