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名叫“莱菲藌”的门店里,这些女孩子以贩卖陪伴与情感为生。在这个现实世界向二次元过渡的地带,明码标价的时间投入与感情传递,会比某些劳动关系、契约关系中的隐形条款更加公平合理。”
1.千束
千束并不叫千束,这不是她的真实名字,只是在“莱菲藌”的代号。千束成长于一座中原省份的县城,父母都是普通人,工薪阶层,但不是铁饭碗。她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姐姐从小就学习好,目前在攻读博士,远在南方的滨海城市。弟弟还小,刚上小学,看不出学习是否优异。千束的学习成绩一般,高考成绩不理想,二本分数线没达到,父母让她复读,她没听,选了郑州一所专科院校,读网络营销。她们这一代是在绚烂的网络世界中成长起来的,她觉得网络营销这个专业出来比较容易找工作,两年学校生活过去,第三年实习,她找了好多家与她专业匹配的工作,但她的学历与其他应聘者相比处于劣势,从未收到过那些公司的录用通知。
家里经济压力大,供不起三个孩子的读书费用,千束便选择了助学贷款,不算多,也不算少,四五万的样子,尽管没利息,但还是要还。她不能回家乡,回去了这钱还起来更难。郑州这座城市,在她的记忆中就很繁荣,里里外外,犄角旮旯,都是大城市的味道。她很难在这里听到正儿八经的河南方言,大部分普通话标准,少部分带着河南口音。城市很辽阔,大厦很拥挤,每一天的人都是满漾漾的。千束认为留下来总能找到工作,甚至于可以在很快的时间内还清这笔欠了知识的钱。
千束打过很多工,去过富士康,当过商场导购,卖过车和房,但励志故事里的成功和前程似锦从未庇佑到她。花销永远比收入大,攒不下钱,还不了债,甚至有时候还得再填一笔贷。她觉得自己的消费并不多,但账户余额总是见空。千束交过一个男友,和她是大学同学,刚进社会那会儿,两个人对未来有过诸多设想,男友很爱她,想为两个人在郑州买栋房子,小点也没关系,家的概念在于人怎么过,不在于房怎么阔。男友选择北漂打工,二人分离时,誓言发得响亮又忠诚,但现实残忍,锋利如刀,感情就一点点地被割破了。
分手在清晨上班的地铁里发生,一条冗长的微信像是一份协议,拉黑便是签字,彻底分道扬镳。千束辞掉庸常的办公室工作,把在金水区的两室一厅另租给了一对姐妹,换了间小一点房子,床和墙拥挤到一块,卫生间狭窄,但对于她也足够了。千束决定走出舒适圈,助学贷款没还多少,像是一把连环锁,即便解开了两环,还是被锁着。她羡慕那个常常在微信里和她聊天的高中同学,对方专科都没读,但收入却比千束整整多了一倍。在独自旅行归来的一周后,千束便在高中同学的介绍下成为了一名采耳师。
千束觉得这活儿无非就是给顾客挖耳朵,她不清楚自己心灵不灵,但手巧这方面,她是有信心的。等入了职,千束才发现,高中同学的这家店是得侧躺在顾客旁边采耳,避免不了身体接触,她已经决定跳出舒适圈,那就不能退缩。千束长得漂亮,腿修长,皮肤白,长发又直又亮。漂亮,又在躺采店工作,定会惹上男人的麻烦。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成了千束的常客,想追求千束,半夜跑到千束的公寓楼下给千束打电话,接起来是麻烦,不接也是麻烦。千束没办法,只好从采耳店辞职,再换公寓,更换掉手机号,将头发的长度剪掉一半,穿着风格变了颜色。某一次,她以新样貌看到了那个男人,但男人显然不认识她了,所以,那个男人也并没有那么爱她。
“莱菲藌”是一家少女俱乐部,主打一个恋爱体验,二次元风,来的客人大部分是年轻的男性,一帮钟爱动漫的中二青年,他们的脑中世界里有一套自己的规则,常常幻想自己会穿越到二次元中的风景和故事。店开在一栋大厦的中高层,包下了整整一层。刚进门,是个类似于酒吧的环境,几张桌子,长长的吧台,吧台后面是个酒柜,但酒类很少,摆着各种自创的饮料,取的名字也二次元,几乎包揽所有的热门动漫。
再往里走,是包间区域,观影房,游戏房,聊天房,有小有大,看客人来多少。再往里走,是员工的专属空间,休息室和化妆间,身后还是二维的烂漫,面前就成了三维的现实。这里拥挤,闷凉,灯光也亮,大家都是画各自的妆,穿各自的衣,没什么统一标准。老板倒是有提供衣服,但大家都不爱穿,一来是不合身,二来材质劣。女性的皮肤多敏感,对来历不明的衣料子,总是要多加防备。
千束来这里工作不到五个月,“莱菲藌”与她算是场偶遇。从采耳店辞职后,还是要继续找工作,她觉得还是回归舒适圈最好,便给一家搞直播带货的公司投了简历。应邀面试的当天,她按错了楼层,误打误撞走进了“莱菲藌”,被新奇的景观震撼和吸引。那时候是上午,未到开店时间,门却是开着,老板正坐在吧台前的高椅上喝咖啡,老板以为千束来找工作,便把千束请了进来。
老板说自己叫陈诚,给千束拿了杯饮料,一段坦诚的介绍,把“莱菲藌”的里里外外尖尖角角全都说到了。千束听明白了,学生时代她也看动漫,知道在日本有很多的女仆咖啡馆、女仆餐厅、女仆酒吧。“莱菲藌”和这些店大差不差,只是把女仆改成了少女。老板说,在这座城市,用女仆这两个字有些冷门,只能吸引一部分懂二次元的小众,但他的心愿是要把“莱菲藌”推广到大众里面去。
“莱菲藌”的工作不复杂,你可以没有才艺,也不用接受什么培训,就只是给孤单男性一次短暂的陪伴,要察言观色,要投其所好,要多多少少掌握一些心理知识。千束所招待的客人中,多数是二次元爱好者,她的工作多半是在陪着客人看动漫或者玩花牌,但她技术很差,经常输,输了也好,客人们会开心,因为输了得玩真心话大冒险,冒险也不是特别出格的冒险,因为老板给店里的每一位姑娘都上着让客人做不出过分之事的保险。
“莱菲藌”的全职姑娘不算多,加上千束也就六个,更多是兼职,时来时不来。兼职的姑娘多是在读大学生,打这份工,也没多少辛酸或者被迫的理由,相对于全职,她们对二次元的了解程度更为广泛和细致,知道现下在流行什么,该打扮成什么样的角色,说什么样的网络流行梗。看起来,她们比千束更热爱在“莱菲藌”的身份。千束性格有点寡,和大家没聊过几句话,更没加入某个小团队,她勤俭节约,穿店里的衣服,用店里的化妆品,到了夏天,上下班永远是朴素宽松的短袖和八分裤。她觉得没必要走入大家的世界当中去,她清楚自己干不长,顶多一年,毕竟四个月过去,助学贷款已经还掉了近一半。
比千束更寡的是静香姐,在“莱菲藌”的时间最长,店开了两年,静香姐待了一年半。老板不常来店里,静香姐作为资深员工,既是花名册上的头号御姐,又是半个店长。静香姐比千束大那么几岁,见多识广,接待的客人也不是那些青春痘还在蓬勃的宅男或者热爱二次元文化的青年,而是一些对“莱菲藌”充满好奇的来自社会上的客人。这些人心不正,脑子里装着的都是淫和欲,但毕竟是顾客,不能硬干,只能应付,静香姐每次都能把诸如此类的事情解决得合理又漂亮。
“莱菲藌”除了店内招待,还有外出玩伴的业务,无疑会加大姑娘们风险系数,但老板给每个人都配备了定位手表,手表有报警的功能。千束只出去过两次,一个常常光顾她的男生,是个公务员,长得有点像是微胖版的大雄,人很善良,不像其他男生喜欢看热血类动漫,而是喜欢偏文艺向的。头一次,男生带着千束看了场新海诚,前前后后近四小时,店里收了男生小一千块,超出了男生的预算成本,男生有半个月没再来,这让千束还有些想他。第二次的时候,男生严格控制时间,导致游玩活动很紧促,这一项刚结束就得跑着去下一项,炎热的夏日里,让千束差点中暑。千束动过情愫,和男生说可以趁着她休息,俩人就以朋友的名义出来玩。可男生执拗,只有千束辞掉“莱菲藌”这份工作,男生才会以朋友的身份相约。
上周六,郑州下着大雨,淹没了夏夜里所有的喧嚣和繁华,“莱菲藌”静悄悄,静香姐根本就没来。几个姑娘来了,看了一眼清冷的店,坐着刷了会儿手机又离开了,只剩下千束和另外两个姑娘在吧台懒散地打着手游。男生推门而入,一身的滚烫风雨,湿漉漉的头发像是疯长的草,四面扬尖。千束把男生带进离吧台最近的包间,给他找了块毛巾,男生点了杯最便宜的柠檬水一饮而尽,神情哀伤地看着千束,想说话,但始终没说出来。男生从裤兜拿出会员卡递给千束,随后离开了店,背影沉重,窗外的雨声响起诀别。
那晚的千束,在公寓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雨的叮铃熬到天亮,肚子传来咕咕叫。冰箱里的东西太冷,吃也吃不下去,千束穿着拖鞋走出公寓,打算去相邻的那条巷子的早餐店喝碗八宝粥,却在一家母婴店看到了走出来的静香姐。
2.静香
静香在二十六岁时嫁给了一个工人,她在县城卖保险,经媒人介绍认识的,男方的家庭很普通,但父母双全,还买了车和房。男方性格极好,总惯着静香,也听静香的话,静香说不上满意,但足够满足。静香是单亲家庭,有个母亲,勤俭、自强。自打静香有记忆以来,母亲就一直在卖菜,从脚蹬三轮到电动三轮,但年纪上来,卖菜的事便不那么照时照趟了,看心情,看身体。静香对未来的丈夫有个标准,但她也说不清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标准,但嫁的这人,是不太符合标准的。母亲劝她,媒人来说服她,男方笨拙地哄她。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应了,这和她那些姐妹闺蜜结婚后说过的话一模一样,嫁人就是糊里糊涂,哪有什么契约,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等对方成了丈夫,自己成了妻子,日子还是琢磨着过。
男方叫邱文,婚事办得简单,家中办席,家中闹,彩礼大行大势,图一个面子。回门的第二天,静香便把彩礼又还给了邱文,彩礼钱是邱文家借的,走走过场,还了即可,那照着静香意思装修的新房还得陆续还贷,钱图不了静香的心安,她只希望邱文这个人能图得了她的心安。日子绵水淌过,静香有了身孕,坚持了几个月的工作,还是被肚里的小家伙给折腾得回了家。邱文客观上是个好丈夫,人老实,顾家,没不良癖好,也没胸怀什么不切实际的梦想。上班就是上班,下班就回家,像是一只乖巧的猫,也不说什么话,就陪着静香。可这是令静香唯一不满意的地方,她希望邱文是一只活泼的猫。
孩子顺利出生,本以为具体的娃能让邱文变得活泼,但丝毫无用。对待孩子,他更是笨手笨脚整不好了,冲个奶粉,换个尿布,总是搞得慌慌乱乱。这让静香觉得,在邱文眼里,孩子不像是孩子,更像是不好对付的麻烦。邱文一抱,孩子就哭,父子俩仿似上辈子结下的仇人,在今世又巧妙地遇上。有了孩子,邱文下降到次要,静香也懒得跟他亲密。邱文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按时到点回家,玩起了牌,耍起了赌,醉醺醺地回来,静悄悄地离开。家成了邱文的旅店,交给静香的工资像是费用,而静香变成了老板娘,还是时不时给邱文做饭的老板娘,可这房子和静香没一点关系,房本上只有邱文的名字。
邱文的不闻不顾,让静香彻底爆发,她找到邱文整日赌牌的地方,掀了邱文一把好牌,她已经做好迎接一巴掌的准备,但邱文只是沉默着,任凭静香拉上街。静香说了很多怨气,包括儿子半夜发烧,得送医院,打不到车,也找不到邱文人的无助,好不容易送进医院,邱文也找着了人,但邱文只是远远地看了儿子一眼。邱文蹲在路边,拿根烟,被静香一把打掉,然后静香听到了令她绝望的一句话。邱文说,儿子和他不对付,他怕走近了,儿子烧退不掉。很脆的一句话,无懈可击,缘断恩尽,这婚必须得离。
婚离得利索,邱文什么都没争,把静香和儿子推得远远的。母亲说,也许她俩都是这样的命,但现在有了孙子,没准这魔咒就给破了。静香在儿子长到一岁的时候去了郑州,把他留在了母亲的身边。她不打算再结婚了,但要好好过日子,把儿子抚养长大,成为一个出色的小伙。当天出车站的时候,就被陈诚在地铁口拦了下来。
那会儿的静香很瘦,只能穿下她二十冒头买的衣服,再加上这一次生育的折腾,竟让她的状态重新唤醒青春。在陈诚的口中,静香看起来就像一个二十二三的小姑娘,但眼中多了些坚决,像是要把整个郑州都给吞下。陈诚说要给她提供一份待遇极好的工作,但有点不是那么容易接受。静香问他是不是小姐,陈诚说不是,但类似,却合法合规。如果静香真的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她一定会拒绝掉,但她生过孩子,就没什么可怕了,便跟着陈诚去了“莱菲藌”。
一番了解下,静香有了个大概,半知半懂。陈诚说如果静香愿意,他会手把手教她,首先得有一个名字。陈诚问她看过什么动画片,可以从里面的女角色中取,最好是日本的。静香只看过机器猫,然后她就变成了静香。陈诚教得很细,全方面让她了解二次元,了解日本文化,还带着静香去日本游了一圈。静香对日本没什么大兴趣,既然是工作,她必须让这些成为兴趣,成为习惯。“莱菲藌”里女孩挺多,但陈诚对她唯独上心,用陈诚的话来说,静香可以成为店的卖点,因为他觉得静香长得既像松井珠理奈,又像李嘉欣。
在“莱菲藌”的静香,是店里的招牌少女,有着寡淡精致的面庞,出挑的身材。她不会像是其他姑娘似的穿着所谓的二次元衣服,简简单单,一条长裙,遮住不该暴露的地方,没遮住的,那便是天生丽质般的柔情。无论是年轻的客人,还是年长的,都喜欢和静香聊天,她总是能从客人那些细微的表情变化间,探测到对方的情绪,什么样的喜悦,什么样的忧愁,不尽相同。也许是之前保险工作带来的好儿,静香说出的话,总能顺流进客人的耳朵里,让他们听了还想听。有一段时间,静香几乎把店里的客人全夺走了,只给其他姑娘留下些歪瓜裂枣,这免不了惹来嫉妒,招来内部的是非。很多姑娘在陈诚面前诉委屈,诉不公,拿辞职威胁陈诚。陈诚明白,静香的加入,也不过是给“莱菲藌”带来短暂的热门与新鲜,这种店的竞争力到最后还是要看姑娘的多少。
陈诚把静香的排班减少了,一个月只出场十天,其他时间,静香来打理店面,明降明升。但在“莱菲藌”,赚多赚少,主要看姑娘们的出场率,出得多,也就分得多,自然也就堵住了她们的嘴。陈诚悄悄给静香涨了工资,她在不出场的工作日里,可以抽到每一个姑娘的出场费用。
随着时间缓溜,在郑州,“莱菲藌”这种少女俱乐部的存在越来越被大家知晓、接受,店面就多了起来,姑娘也多了起来,陈诚再也不用担心招不到人的情况,光来“莱菲藌”兼职的姑娘就有三十个。静香出场的机会随之变少,但她不在意,她更喜欢“莱菲藌店长”这个称谓,这样她就有时间脱掉少女的伪装,多一些时间来当本该就是她的角色,一个在外打工的单身母亲。
静香每周会抽出一天的时间,回到县城去看一看儿子。毕竟也不远,坐高铁也就一个小时,从郑州买好的衣服、好的玩具、好的奶粉,打扮成平凡模样,大包小包,风尘仆仆。看看儿子又学会了什么样的新词语,长高了几寸,瘦了还是胖了,然后抱起儿子,抱好久好久。母亲见静香回来就劝静香留下,不要再往大城市了,孙子再长长,更需要亲妈的陪伴,她这个奶奶的陪伴毕竟是不搭腔的。奶奶管得了吃喝,管得了健康,好坏可就把持不准,隔着一个时代,好坏的标准是不一样的。
静香当然想回来日日夜夜地陪伴儿子长大,成年,结婚生子。但她还没攒够钱,她想从县城开家店,无论是什么店,但总要有一家。现在的小孩子也是需要面子的,静香没有好的工作,没有好的老公,但有间店,也是可以撑一撑面子的。
在“莱菲藌”,本没有人知道她有儿子,但那天清晨与千束的撞面,彻底把现实和“莱菲藌”打通,好在千束这孩子人善,在静香诚实地说完自己的故事后,两人抱着嚎啕大哭。此后的日子里,静香的儿子除了有个貌美的妈妈外,多了个更年轻漂亮的小姨。
3.陈诚
我一直都挺想跟陈诚聊聊,但老是抓不着。在我这里,他的形象建立于千束和静香口中的形容。我大概去了四次“莱菲藌”,和千束聊得比较多,静香很忙,她已完全成为店长,早就不做出场的工作了。我只能趁着店里生意最热闹、去包间还得排号时,才能和静香说那么几句话,真不真,假不假,反正我都记录了下来,内容就摆在前两节,没有我,只有她们,相当客观。
在离开郑州的前一晚,我再次问津“莱菲藌”,总算在静香的眼神一扬下瞧见了坐在大厅角落里的陈诚。不像是老板的样子,留着厚厚的头发,穿一件白色宽松的印花短袖,一条没了膝盖的短裤,脚上踩着双AJ,像是热衷于各种流行元素的大学生。我到他面前坐下,虚构我的来意,说自己也想在家乡的城市开这样一家店。
陈诚问我城市名,我把真实的家乡脱口而出。他笑了笑,摆摆手,又摇摇头,不建议我莽干,我的家乡比他的故乡还要闭塞和不开明,开一家,准赔。但如果我真有这个心,可以参股,帮着他再开一家店,这事情他琢磨了很久,审批程序麻烦,关键是钱不到位,只要钱到位了,一切麻烦都可以迎刃而解。
我一直认为“莱菲藌”是相当赚钱的,但在陈诚的口中,收益和普通类别的店差不多。他给我算了一笔帐,拿当天的总收入额做减法。刨除租金,扣掉水电费,分出姑娘们的基本工资和出场抽成,还有酒水费用,设备维护费用,长长的一列,几万块就变成了三千块,就这几千,还得继续刨。他刨得很有耐心,我却看得极其不耐烦,便不让他刨了。
陈诚年龄不大,比我小两岁,九五年的,排行老二。父母在家乡做建材生意,陈诚与父亲关系疏远。老大比老二强,考大学,考公职,在家乡教育局,妻子在银行,龙凤胎,是家里的心头肉。相比起来,陈诚这个老二就有点差,读书不行,体力不行,遭不了罪,吃不了苦,但父母还是把他送到了国外的野鸡大学。陈诚不到一年便自个退了学,跟家里说要创业,父亲不答应,但母亲终归是母亲,悄悄塞给了陈诚三十万。
陈诚有个做动画的梦,打小就被日本动漫所浸淫,他特别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搞出一部媲美《死神》的中华风热血漫,倒是有去北京学习,但被大量的电脑软件操作击退了回来。陈诚说自己画画特别好,以为觉得会画画就够了。可我没见过他的画,究竟好不好,这是一个不确定的事情。
后来,陈诚跟着朋友来到郑州,大大小小,创过好几次业,皆以失败告终。朋友相继认清现实,当起打工人。陈诚也试过找工作,但发现自己没什么技能,他也不想回去继承那些钢筋和板材,偷摸着卖了家里给他准备的婚房,决定独自创业。
“莱菲藌”少女俱乐部,不是陈诚的想法,是他在网上看来的,一个二次元聚集地社区,出名的很,广为人知。他也是偶然看见,经过两个月的四处游访,他下定决定,“莱菲藌”便有了第一块砖头。一点点,一步步,从冷门变成热门,从新奇变成人们口中的不正规,再变成大家口中的正常存在,偏见到最后都会变成理解。
我问陈诚开“莱菲藌”的初衷,他说没有什么初衷,他喜欢看着一群三次元的人在“莱菲藌”变成二次元,这个世界是他建立的,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陈诚拿起杯子抿一口酒,点燃一根烟,抬起胳膊冲着“莱菲藌”挥了一圈,说他自己收到过好多次举报。有人说他的店涉黄,有不正当交易,监管的人来了,一阵照相,接下来便是罚款单。停三天,想开门,就整改,直到监管的人满意,所以刚开始的“莱菲藌”并不是我此刻所见到的样子,它比现在更梦幻。陈诚说,有些打着少女俱乐部旗号的店确实不正规,还拿着不正规诈骗来的不正规的客人们的钱,最近这种事尤其多,连带着快要把“莱菲藌”的招牌也给搞臭。
我侧过身,朝着周围望去,二次元在今夜打烊,“莱菲藌”尤其寂静,千束穿着身儿红色的水手服从吧台左边的走廊出来,和静香窃窃私语起来,那画面极其美好,不像是能从现实世界中所生发出来的美。
陈诚瞄静香一眼说:“我挺喜欢她的,追了好几次,她都没答应。”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问他“莱菲藌”的含义。他说是个音译词,法语,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