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田地

父亲年纪大了,肺气肿得了多年了,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每天早晚扛着锄头去田间地头巡视一番了。往年,母亲还挣扎着在溪边的自留地里种点菜,现在再也无力打理了。有年我回家,母亲央我挑一桶尿去浇下辣椒地。父亲佝着腰,在一旁嘱咐我,千万不要直接把尿浇到辣椒根部,一定要在溪里兑了水再浇,不然会把辣椒浇死了。虽说是农家子弟,我对于农事全不了然了。挑着两桶五六十斤的尿桶走一里多的路已经让我肩膀有些吃不消了,不停地从左肩换到右肩,右肩换到左肩,到了窄一点的田埂上便战战兢兢,生怕一脚踩空。父亲原本要带我去菜地,母亲制止了,担心他走不了田埂路。其时,我十六七岁的侄子正好在家,便由他带着去菜地。母亲笑着对我说,别看他长的高高大大,挑不起担子。我侄子这一代人虽在农村长大,对农事更加陌生,很多连牛也没放过,禾也没割过,秧也没插过,草叶没锄过,更何谈踩打谷机、挑担子这些重活。他们很小就熟悉了另一种生存路径,要么上大学进城工作,上不了大学,便到南方进工厂做工。

父亲时常又哀叹的语气对我说,如今没用了,连自己吃的都种不了。很早,我们兄弟几个就劝他,不要再种地了,我们一年凑点钱也够他们吃穿用度了。他心里又难以接受,认为种田人买米买菜说不过去。对于村子日渐萧条的状态,难免流露出一种无奈的哀伤,如今有谁愿意种地呢,田都抛荒了…..

父母两个靠着十几亩地养活我们兄弟姊妹八个,用尽所有的力量供养我们念书。那些田地分割成一块一块的、大小不一、远近不同地分布在村子的周围。父亲总是精心打理着,从来不肯马虎,从犁耕、栽种、锄草、施肥、灌溉到收割等环节一丝不苟,对我们更是严格要求,稍做得不好,便会变得异常暴躁。兴许是对这些田地用尽了所以耐心,父亲对儿女们再也没有耐心了。我小时候经常怅怨,父亲对我们的要求总比别人多。比如端午节别人家的小孩都不用干活,在村里游戏。我们却被强令去出猪粪牛粪,把猪牛从圈里放出来,用粪箕把猪粪牛粪挑到空地上来,堆成一座小山一样。猪牛的粪便和干稻草揉混在一起,成为肥田的重要材料,等到春耕开始之时,我们按父亲的命令把这些肥料挑到田里,再用手撕开,均匀地撒在田地里。他像个严苛的监工,凡事总会仔细检查。自己干的活是极其精细的。比如栽秧横竖对得整整齐齐,大小也差不多,一亩大小的水田,站在田埂上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些是他插的。割禾也是,总要用稻须子缠一下,不容易散落,大小合手,打起来方便。除草也是,土块被他用锄头翻出来,削的细细的,杂草被削成几截,被掩起来肥地。我那时心浮气躁,在幼苗周围锄草时,经常是一锄下去,把幼苗连根铲断,又怕被打骂,慌忙重新插好。两个钟头后就枯黄了,一眼就可看出,这往往让父亲暴跳如雷。总之,父亲干的活带着明显的标识,就连村里的其他人也能分辨出来。

每当稻谷泛黄,谷穗沉甸甸弯下去。父亲的脸慢慢的舒展起来。中午或傍晚,在田头的树下,坐在锄头杆子,心满意足地抽上一袋烟。有人扛着锄头路过,冲父亲喊道,三仔叔,你这块地长的好喔,怎么也得打七八担。父亲便高兴起来,邀人家到树下一同歇脚抽烟。

吃完晚饭,煤油灯下,父亲把算盘拿出来,噼里啪啦地拨着珠子,预计这一季的收成、开支。

他不来不向我们提及他的往事。我只是依稀的从伯父或其他长辈的口中知道一鳞半爪。我知道父亲算盘打得异常精熟,两只手都可以打,有人认为他的算盘水平至少也是全乡第一,我后来才知道他年轻时在几千人的农场食堂当过会计,一个人一张算盘把账目管得清清楚楚。又有人说,他要不是这幅臭脾气,再不济在县里混上局长什么的,说他十八岁曾去给县长当小鬼,干了一个月说卷铺盖回家,伺候人的活他干不来。有人又说父亲念书很厉害,从小学四年级跳级到初一,曾跟地委的领导同过学。我奶奶倒是曾跟我提过,爷爷在六零年左右饿死了,而大伯已分家出去过了。一年的学费要两担粮食,自然也就没人供养了,因而也就辍了学。后来跟母亲成家后大约还有机会吃上公家饭,在乡里的粮站做会计的,大约是因为耿直收了排挤,一气之下,回村种地了,从此便安心地打赤脚做起农民来。

   种田,第一需要对土地真诚的付出。第二却是看天吃饭,倘若风不调,雨不顺,再多的付也是徒劳。我现在猜测最初的几年,对于刚刚打赤脚的父亲,无疑是需要一个适应和学习的过程,尤其是犁地、耕地这种的重活,需要力量、操作技巧和对牛的熟练操控,这被视作男人能够独立的表现。

   父亲的勤奋在村里是从了名的,每天天色朦胧的时候便扛着锄头出门每处田地走一圈,回来时,太阳犹未升起来。头天晚上总是把我们的工作安排满满当当,一年四季田地里似乎有干不完的活,而别人家似乎不是如此,我们难免心存不满。

   水稻,顾名思义,有水才有稻。全乡几千亩的水田大多依靠60年左右修建的友谊水库的水。一条一丈来宽的由北向南的水渠从村东流过去,东面的田地远高于沟渠的水面。很难把水倒引过去灌溉,只有靠近岸边的才可以用水车抽上去。这一片田地主要依靠山里的三个水库。多雨的春夏之间把水蓄得满满的,一般勉强支持一季也就干涸了,因此这片田地一般只种一季水稻,等农忙双枪过后,翻开来种大豆、红薯之类的耐旱的作物。有些年景干旱的时间特别长,二十几天不下雨,田地沟壑晒得都干裂了,人们便会对水便会展开激烈的竞争。在我们村里的上游的庙前村经常会把水截断,不让水流到下游来,为此,两个村子没少争执,甚至打群架。一个村子里面也如此,有的甚至因此杀人。大数情况还是拼勤快,先占先得,如果有几个人同时在,就一起协商,都分一点,但是人都得守着,沿着水沟不停的来回走动。因为只要看不见你人了,人家很可能重新分配。这时候便要抖擞精神,仔细看紧了。夏秋两季的夜晚,时常会看到一道道手电筒的光柱在田地里晃来晃去,这便是放水的人们。父亲经常为此半宿半宿地熬夜。有一次,父亲早期发现山上的小水库积了一些水,回来把我们从床上喊起来,让我跟老三去戽水。我们闷头用戽斗戽了半天,太阳爬到一竿子高了,才刚刚把沟儿饮饱。我们一面戽一面看田地里有没有人,以防止别人引到自家的田里去,戽了半天,只见父亲怒气冲冲过来,怒责我们眼瞎了,又蠢又笨。原来有人知道我们在戽水,偷偷的改了水道引导自己田里,人却躲在树底下,不叫我们看见。父亲很愤怒,回去用锄头砍开他的田埂,让水倒流出来。那人嬉皮笑脸地说解释,他不知道我们在戽水,没看到人看水。父亲很愤怒,水明明是浑浊的,怎么可能是水库流下来的,不用想也清楚,两个人吵得很凶。

我六七岁之前,我们全家还跟奶奶住在老屋里,土砖墙壁,地方窄仄,中间有个天井,一到下雨天,从瓦上哗哗的打下水来,溅得堂屋里黑黑的泥地滑滑的。老屋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奶奶的。我们一家十口人根本住不下。大的通常借宿在玩伴家。母亲带着我、妹妹、弟弟三个睡一张床,我们三个交叉着睡在两头,经常把脚伸到对方嘴里。靠着每年卖粮所剩不多的钱,一年一年的积攒,父亲终于攒了盖房子的钱,重新盖了两间砖瓦房,一间正房、一间厨房。这一住也有三十多年了。

父亲总想着开一些荒地,多种点红薯、大豆、棉花之类的来提高收入,在各处山地靠近水沟的地方垦出了几块,细细的翻土,刨除草木,一遍遍的施肥,栽上蔬菜或其他农作物,每年增加一些微不足道的收入。

兴许是自己因为家境未能完成学业,父亲起初对于供养我们去读书总是不遗余力,说,只要我们能发狠念书,他会砸锅卖铁踮起脚跟也会供。因而课督的也分外紧,可惜我们八个还想没有遗传他念书上的聪灵基因,或许是强压之下的逆反心理。在学习上都表现的比较平庸,大姐和大哥初中没上完便安心做农民了。二姐有一些聪敏之气,可是她毕竟是一个女儿,家里又缺劳动力,便拿下来了。老二尚可,初二留了一年级,初三时候考到崇仁师范去了,也算是出来了。老三上初中时就没走正路,跟着人家去赌博,直到现在也是,口袋有钱手就痒,非得输光了才罢休。后来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念书,算是勉勉强强地考上大学了。上高中时,父亲就开始到处为我筹借学费,为此耗尽心力。

田地,于父亲这样的农民而言,浇下去的是自己汗水,生出来的是子孙的希望…..

如今却再也承载不了什么了。

我考上北京时,父亲最大的心愿是来北京看看,我却因诸事蹉跎,一直未能安定下来,没把他接来。这几年我有心把父母接来看看,可是在他们的身体已经不能旅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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