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很喜欢去那家茶餐厅。
二零零七年。
你模糊记得那家店从前的样子,但却再也回忆不起最初的店面有多大面积。
那时还是二零零七年,小学生在周三下午有半天假期。你记得你抓着母亲的手,站在红绿灯下等着华文路上的车流暂歇,然后母亲会带着你过马路,你叽叽喳喳讲着学校里的鸡毛蒜皮,同时在母亲的笑容里飞快地琢磨着中午点哪份饭。
你们走过宽阔的主干道,拐进小路到达购物广场,乘两段扶梯,走到地下广场位置最好的那家餐厅。收银员身后的墙上挂着大菜单,一路上的纠结并无用处,此时你依然在黑椒牛柳和咸鱼茄子之间徘徊不定。
那时还是点餐付钱后就座等餐的经营方式,你偶尔会好奇,服务员究竟是怎么知道某某号客人坐到了哪一张桌子上。
那是你在吃饭之外,对那家店思考最多的事。
至于它如何盈利、它的经营规模会不会扩张、它的分店会开到哪里、甚至是这家店能在激烈的竞争中即坚持多久。
你都从未想过。
你甚至没有去思考这些的意识。
是因为年幼天真的缘故吧。更何况,不同于有些孩子“童妇”式的早慧,你是老师口中那个“最像孩子的孩子”。
那时你还不知道这个运转的世界背后有多少复杂的法则。价格、成本、利益、钱……这些大人口中的寻常语汇,你知道,却又不知道。
被保护的太好的孩子,都在某种程度上有着近乎清高的单纯和近乎没心没肺的快乐。
现在回想,你愿意将此视为你的幸运。
记忆层叠,勉强地趋渐清晰,在错落的影像里,那家店终隐隐呈现出你最熟悉的样貌。
那是你记得的,它的黄金时代。
比邻铺大出一倍的店面,门口明星顾客的照片,烤箱里温热诱人的蛋挞,吊炉里缓缓转圈的肥嫩烤鸭。在你心里,这家茶餐厅分明地显出小布尔乔亚的精致与讲究。
算不上遗憾的遗憾,是日渐高端的菜牌里,再也找不到咸鱼茄子饭的影子。
一直到二零一六年,这家店都以这样繁荣热闹的勃勃生机示人。你对经济下行感受不深,周围的店铺走马灯似的轮番易主,但这家茶餐厅,是会一直撑下去的。吊炉里总会有转圈的肥鸭,烤箱里总有刚烤好的蛋挞泛着金黄的滚热。
你对它的信心有很多理由来支撑,比如这家店的悠久,比如它的品质和口碑。但最关键的一点,是你对经济下行的无知。
你根本不真正了解书本之外的世界。智力上你能够理解,但很多事,是饮水方知冷暖。
二零一七年
铺面缩减了一半,留下的部分装潢依旧、客满依旧,你看着服务生端着沉甸甸的餐盘在过道来回穿梭,就餐的客人因为上菜太慢催促着服务员,吊炉里的肥鸭子艰难而缓慢地转着。
从被割去二分之一的热闹里,你觉出一点荒凉。
初次离家,南下求学。在象牙塔里,你还是能嗅到外面世界吹进来的风,风里燃着钱的味道。你就像叶圣陶笔下童话里的主人公,保护你的透明的壳被风一点点吹开,你奇怪,那么热的风,吹在身上为什么是冷的。
你开始真正地感知外面的世界,你不再被保护得那么好,身后却仍有温暖可以依靠。
大把的时间被埋进异乡的日落,一年只有寥寥数月在家。你在适应这样的生活,却掩藏不住对过往的怀念。你试图寻找,你清楚自己的徒劳,再寻找,再徒劳。
每次回家,你都会习惯性地去逛那几个高中时常去的商圈,去高中常去的店铺,点高中时喜欢的菜品和奶茶。近乎模式化的行为,是在向过往徒劳靠拢的愚蠢,和不舍。
过去的年岁,再也回不来了。很多东西,能留住已是勉强。于你如是,于这座城市亦如是。
你一定会去的那几家店铺里,就包括那家茶餐厅。
原先铺面中割出去的右庭正在装修,不久后它就会变成一家不知能撑多久的新店铺。工人散了工不知跑到何处去,高高的梯子支在墙边,屋内没有一点亮光,白天没粉刷完的墙壁在昏暗中藏住苍白。
狼藉满目,店内尘土飞扬。
恍惚间,那家店原来的样貌,在你的记忆中浮起来,然后又沉下去。
但是,你仍清清楚楚地记得,二零零七年的时候,十几块钱,就能买到一份非常好吃的咸鱼茄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