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乡村本就是一位高明的画家,她天然的调色盘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幻,一年四季从没有单调过。绿油油的麦田,金灿灿的油菜花,雪白的棉花,清粼粼的小河,成片的红花草,郁郁葱葱的大树,色彩斑斓的野花……
乡村也是个充满情趣的生活家。春天来了,奶奶和阿婆用竹枝扫帚把一祠堂合用的老客堂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屋梁上的灰尘也掸掉了。奶奶说只有一尘不染才能招得燕子这样的吉祥鸟。又说燕子通人性,妻贤夫兴旺,家和万事兴,它才会愿意来。
于是我们天天盼望着吉祥鸟的到来。真有两只燕子一雌一雄,在屋梁上衔泥筑巢了,它们飞进飞出,呢喃细语。妹妹欢快地用手指指点点都被奶奶劝阻了,说这样会打扰它们,以为在骂它们呢!这段日子我们姐妹俩特别团结友爱,希望给燕子留下好印象,连淘气的大阿哥小阿哥,女阿伯的两个儿子,都变乖变安静了,平时他们总喜欢在客堂间的乌槛上跳进跳出。
我们摒住呼吸,等待着贵客的到来。可不知为什么,燕子筑巢半当中,却移师别人家了。其实今天想来那个老客堂间太闹,进进出出的人频繁,燕子没有安全感。我们很伤心地问:燕子为什么走了呢?我们很乖的呀!大阿哥还擦了擦眼睛,他一直是软心肠,直到现在也如此,我大病一场,大阿哥来医院探望,站在床边,眼红红的。
我怪妹妹:都是你叽叽喳喳,燕子烦死了才走的!阿婆却哀伤地说不怪小梅子,只怪我们太穷了!啊!燕子是嫌贫爱富的家伙!许是阿婆太悲伤的神情,以后学习郑振铎的《燕子》,老师在讲台前念:一身乌黑的羽毛,光滑漂亮,一对俊俏轻快的翅膀,加上一个剪刀似的尾巴,凑成了那样活泼可爱的小燕子。我心里却总挥不去那个感觉。
燕子的离去虽然带来了伤感,但生活家马上给了我们另外的喜悦,我们跟着大阿哥小阿哥去掏蜜蜂了。蜜蜂嗡嗡地在茅屋的泥墙上飞来飞去,泥墙上有一些小洞眼,天然成了它们的家。眼见一只蜜蜂扭扭身子飞进去,妹妹右手用细细小竹枝一捣腾,蜜蜂受不了啦就拼命出逃,说时迟那时快,她左手用一个空的小药瓶扣在洞眼上,布下天罗地网,蜜蜂成了瓮中之鳖。然后迅速盖上瓶盖,小家伙就成了我们的小宠物,在瓶子里开飞机了。
真佩服小鬼子的眼疾手快,还有胆大,因为万一抓不住蜜蜂又惹怒了它,会被狠狠地蛰一口,起个大包,痛得要命,要好几天才会消退。
这几天我们一直吵着爸爸给我们做哔吧子枪,像大阿哥小阿哥那样的。爬上树采下豌豆般大小的哔吧子,装进枪眼,瞄准一个目标真枪实弹地射击,只听得哔吧一声,很清脆。若是不小心打在腿上还生疼生疼的。
爸爸起初不答应,还说是野小子们玩的把戏,女孩家要文文静静,但妈妈给他下了军令状,他就只得照办。
我们跟着爸爸一路来到村前的东浜河,其实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鸡鸣塘。奶奶痛说革命家史,使我们对鸡鸣塘有了好感。
相传太平天国时,我们傅姓老祖宗划着船逃难,一路上在船头搁一个碗,若碗沉哪里就在哪里上岸,结果碗咕咚掉进了鸡鸣塘,老祖宗们就在此安家落户了,从此开天辟地,有了我们枝繁叶茂的傅家径圈。后来子子孙孙繁衍,人口众多,又分出西傅,南傅,方圆一带傅姓人家都是一脉相传的亲人,我们属于西傅。等到我们读中学,不经意中认识了大名人傅雷,姐妹俩兴高采烈地和他认祖归宗了。
爸爸用刀砍下了河边的树炮竹,类似凤尾竹,拇指般粗细,不像九竹园里的参天大竹。那时我已经上幼儿园,当时的幼儿园是一年制的,比我小一岁的妹妹还野在家里,我还用树炮竹给老师做了根教棒呢!
爸爸取中空的一节,一端掏空,一段只留哔吧子大小的洞眼。回家后又把一根筷子细的一头削成圆尖形,哔吧子枪大功告成。妹妹灵巧地学着两个阿哥的样,先装一粒哔吧子,用改良的筷子推到洞眼口,再继续装第二粒哔吧子,筷子用力一推,一股强劲的冲力,“哔吧”第一颗子弹飞出去了,第二颗又正好卡在洞眼,再装一粒哔吧子继续可以玩。
一群孩子玩耍时,天空中渲染的都是悦耳的哔吧声,像发生了枪战。我和妹妹以及小伙伴们玩“民兵抓坏人”的游戏,我们拿着枪,在柴垛间躲藏,追来躲去。别看妹妹年龄小,脑子特活络,装子弹射击一气呵成,擅长跟踪追击,声东击西,发现一个“坏人”就哔吧开枪了,被射中的家伙要大叫一声“啊”,倒地装死。
妹妹往往可以一连抓到好几个坏人,连大孩子都佩服她。所以分角色时,她是当仁不让的民兵,我胆小又瞄不准目标,就只有当坏人了。妹妹听人家说有个女英雄“双枪老太婆”,就吵着爸爸再做把枪,我就自然而然叫她“双枪小鬼子”。
爸爸那双黑黑的粗糙的大手不知有多灵巧,若是夏天,他还会给我们做粘知了的套子,一个长长的塑料袋,口上箍一圈铅丝,一边拖一根长长的竹竿尾巴。
妈妈口中的寿棺材爸爸,因为全村只有他会和孩子一起玩,兴奋地带我们去九竹园,他身手敏捷地靠近知了叫得欢的那棵树,瞄准一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罩上套子,知了在袋子里扑腾。我和妹妹把抓到的三、四只知了放在蚊帐里,小伙伴都这样做的,说是它们能吃掉蚊子。
躺在蚊帐里,打开爸爸装的收音机,“嗒嘀嗒,嗒嘀嗒,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 啦!”我们无意中听到的这个节目,真是奇妙。
有一次小喇叭里讲一只蚊子,准备吸人血出发前,妖艳地打扮自己,它拿出小镜子得意地左顾右盼,还描唇画眼,扭扭水蛇腰,嘴巴里发出哼哼声。妹妹大声骂它“女流氓”,以后女流氓就成了蚊子的代名词了。
爸爸以前当过海军,还是炊事兵,他炫耀这段光辉历程时,妈妈就会嘲讽:你说自己是海军,也不害臊,哪有海军是旱鸭子,不会游泳的!爸爸就转变话题说这个装收音机的本事就是在部队里学的。妈妈又要嘲弄:哟!装得太美观了,像朝鲜战场上下来的伤病员!又说可以放到商店里去卖!
那个收音机的确破破烂烂,关键是横一条竖一条粘了许多橡皮膏。被妈妈一说,我和妹妹一看还真像伤病员,情不自禁大笑,爸爸也嘿嘿跟着解嘲般地笑了。
印象中播放收音机还有许多规矩哩,自然是妈妈定的,我们姐妹俩听,她是不反对的。但爸爸一早就开着收音机,放着欢快的歌曲,妈妈就要骂:住茅草篷,还没心没肺,旺辣辣唱得欢,也不想人家是怎么看我们的,只能怪我们自己没有脑子!
爸爸就怕怕地调弱声音,因为妈妈已经几次扬言要摔了它。我们小小的心田就突发这样的奇想,莫非连收音机也和燕子一样嫌贫爱富,它只能在高堂华屋里欢唱,否则它带来的是争吵。
不过我们马上也要有高堂华屋了,女阿伯,男阿伯,爸爸妈妈,最近总凑在一起商量出宅造新房子的事情,而且要造楼房呢!楼上楼下,电灯敞亮的日子要来啦!奶奶咯咯咯咯笑着对我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