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滴瓶连接着输液管,稍抬起手臂,拉扯着的疼痛才激活了冈田朦胧的意识。头部的酥麻还未褪去,床单的白是不属于她房间的颜色,后知后觉中母亲已经推开了病房的门。站在她身旁挂着医师证的男人,正是冈田奈奈的父亲。
为什么会在父亲就职的医院?冈田首先冒出的疑问便是这个。
【平成二十三年·秋】
“到底是什么朋友,正门都不让人进啦。如果不是你哥哥告诉我,还不知道这已经是你多少次摔倒了…”
冈田医生似有怒气地说着,女儿因低血糖整个人脸色苍白,因跌落而引致的头部震荡也不知是否留下什么令人头疼的后遗症。后悔因繁忙的医院工作而疏于对女儿的关心,又没有资格指责妻子疼爱过了头。
“我为什么…在这里啊?”
发问后母亲又露出了第一次她问她平成几年时的疑惑神情,父亲欲言又止,似乎是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叮嘱了几句便出了病房。
这种感觉何其相似,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醒来,已经是第二次了。病房里的电视正播放着新闻,主持人总结陈词时提到的日期,距离自己有记忆的部分已经过去了三年,接着夏日结束,到了第三年的秋天。
为什么会这样呢。
开完出院证明后被母亲接回到家里,冈田又站回了洗漱间的镜子前。脸的轮廓越发趋近于她成年后的样子,这意味着她在无意识的情况下从十岁回到了十三岁,而这次的时间线停在了村山将要甄选的前夕。
如果不出意外,那个人会在这一年的九月二十四日这天通过甄选。
然而被母亲拉着观看她最近痴迷的剧集时,许久没有与电视打过交道的冈田,用几近颤抖地声音问起母亲那个电视里的人时,得到回答后的她后知后觉,平成二十三年原本应参加AKB甄选而与子役时所签事务所解约的好友,在此时此刻是当红不让的天才子役,拥有着不可阻挡的人气。
看这样子注定是要出意外了,她想。
过度劳累引起的低血糖不得不让才开学的村山乖乖休养,事务所给父母传来的话也是再三叮嘱,说白了就是要看护好他们的摇钱树。病情好转后为了让势头当红的子役安心发展,安排的经纪人也是几乎全能的配置,顺便充当起了村山的私人教师。
至于学校,她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早出晚归,工作日程安排满满地占据着她的时间,村山倒不觉得有多劳累,事情是她想要做的,哪怕是她不甚喜好的角色,也能在进入状态后发挥媒体再三夸赞的水准。
深夜入睡后反而没有清醒时的安逸,无端闯入梦中的幻觉如影随形,忙起来就不易想起的模糊面孔,在她放松神经的梦境里又数次闪现。
以及,令她略有牵挂的藤原君,从小学生成为国中生,褪去了稚嫩越发帅气起来。以往总爱在庭院里练习棒球的人,似乎找到了新的爱好,偶尔有难得的休息日,在家宅着的村山能听到从不远处飘来的吉他弹奏声,从生涩到熟练,且越来越悦耳。
像藤原君这样的男孩子,在学校里一定很受欢迎吧。这么想着,村山难掩那份失落,与学校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离藤原君也是。
好几次经纪人早上开车来接她,无意间撞见了藤原君推着自行车从他家院子里出来,村山像以前那样朝他挥手致意,穿着制服的人不再是小跑过来冲她微笑,而仅仅轻微地朝她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
大概是被讨厌了吧。
“我要去学校。”
跟经纪人提出要求时心里还存有几丝底气,近来的工作已经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昨天杀青宴结束后,她就有了想要回学校的想法。
任由工作占据身心,得不到满足的部分就会伸出爪牙想要往外攀爬。村山现在的状态大抵如此,青梅竹马的藤原君,像是三年前总是飞落到庭院的棒球,被主人捡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连起先被压弯的青草都恢复了原样,迈过了枯荣。那样纯粹的抛物线似乎再也没有出现在村山的视野里。
“呐,我说我明天要去学校。”
结束了漫长通话的经纪人这才注意起村山在一旁的小声嘀咕,从未让他操心过的小大人突然提出要去学校,免不了令她有些惊讶。毕竟给这位小祖宗充当私人教师时,实在看不出是喜欢学习的类型。
“彩希去和朋友叙叙旧,当然是可以的。啊…上次那个住你家隔壁的…”
被大致猜中了心思,村山借着咳嗽掩盖住脸红,顺势打断了经纪人想要往下继续的话题。通情达理的姐姐自然知晓年轻人这番用意,知趣地掩住了嘴。
母亲心有余悸之余给冈田配了手机,虽然样式在她看来略显老旧,但也是时下最流行的款式。托跌倒撞到头的福,她提前了一年拿到了手机,也不知是好是坏。
由于想不起事情的始末,母亲也没有多说只是让她以后少去找门也不给她开的朋友。对来龙去脉一无所知的冈田看出母亲将害她受伤的一半罪责推给了兄长,犹豫着要不要去问个明白,抱有负罪感的哥哥倒是主动找上了门。
“奈酱还好嘛,我接到电话的时候都快吓死了!噢,还有这个…给你。”
“是你的救命恩人噢,那孩子长得还挺可爱的…”
面露歉意的哥哥从怀里掏出了卷好的信纸,递到她手上。
听完了整个受伤事件发生的始末,冈田将纸张上的字迹与记忆中的印象联系起来,暂且推测内容是真的出自村山之手后,压抑不住油然而生的喜悦,冈田当着哥哥的面就抱起了路过她房间的みい酱亲了起来,生怕体质脆弱的妹妹过敏的兄长赶忙抢过了狗退出了房间。
从困境出来的感觉真好,冈田顾不得逃窜而出的哥哥,捏住那张宛如及时雨般的信纸,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在她决定将相遇提前时,既定的命运轨道,貌似已经开始改变了。
那稚嫩而规矩的字迹在卷曲的白纸上,勾勾画画地,连暗恋已久的人写下这些文字时的语气冈田都能猜到一二。
「虽然好像是因为我才害你摔倒,但这么危险的事以后还是不要做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平安无事后能够来一趟我家。」
所谓沉重的打击,也无非是许久未见的好友和青梅竹马的藤原君成为了恋人。明明是有所期盼才选择折返校园,恋人间亲密的举动是十指紧扣的零距离,也一寸一寸地掐断了她蓄势待发的暗恋幼苗。
「真的很般配啊。」是怎么能够违心地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呢?村山扪心自问地同时只能指责自己,喜欢的工作与喜欢的人不能兼得,到底是应了经历人常挂在嘴边的那句,她总是记不住的中国谚语。
结束枯燥烦闷的一天,暗自庆幸这次没有在簇拥的人群面前昏倒,被好奇的同学们抛来的各种问题砸得晕头转向的人在最后一道下课铃响起时松了口气。收拾东西时无意瞥见了结伴离开教室的二人,没有围绕着她的同学隔绝令她伤神的恋爱氛围,当村山清晰地感受到时,枯萎的暗恋幼苗扎在心上的根,还是让她止不住的刺痛。
如果苹果一直放在桌上没有人拿走的话,坐在桌前的人会自以为拥有吃掉它的资格。将对藤原君的喜欢放置了太久,稍微不留神别人就已经咬下了第一口。
待到教室只剩她一人后,村山才有气无力地趴在了课桌上,强忍着的眼泪落在桌面凹进去的刻痕里,盛满了不甘。
“这都是…什么嘛。”
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家的方向走去,好久没有经过的路段都变了模样,也更为平坦与宽敞。村山一眼就望见了在道旁那颗倾向她家庭院的树上,双脚踩着树干鬼鬼祟祟趴在围墙边的人。无所顾虑地靠近,村山沿着与墙边平行的道路快速奔跑起来,短短十多秒内就冲到了树下。
“啊————!”
背后突发的声响吓坏了伸头探向墙内的人,眼看着脚下一滑没有踩稳树干的冈田失去了重心,整个人砰地坠落到水泥路面上,看着眼前人头部溢出的鲜血,村山这才有了点罪魁祸首的自觉。
村山正也听到女儿进门后慌忙的声音,连人带着手里的凿子便从工作间跑了出来。听到动静的母亲也闻声出了门。
冈田家的哥哥接到妹妹打给女朋友的电话时,饭点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被告知的医院恰巧是父亲就职的地方多少令他有些畏缩,面对父母的质问,老实交代了实情,也迫不得已坦白了自己瞒着他们恋爱的秘密。
那次陪同妹妹去寻找家庭地址都不明确的朋友后,兄妹二人以互相保守秘密为由达成了共识。
从那天起每个周六冈田都会去所谓的朋友家里,而哥哥也以护送妹妹为借口拿到了母亲多给的零花钱。他们约好像第一次那样,哥哥将联络用的手机给她,自己则去和女朋友约会,在归家之前集合,各取所需,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手臂被树枝划伤了,墙上的瓦片刮到了手心,跳下来的时候崴到了脚,被石块绊倒跌伤了膝盖。偶尔各自的私人活动结束后被哥哥追问大大小小的伤痕由来,冈田都是蒙混着搪塞过去。
村山望着暂时因昏迷躺在病床上的人,沉寂在脑海中的轮廓有过一瞬间的清晰,却不足以让她回想起可能忘记的一切。眼前人黑色长发的一角还沾有血渍,蹭在了洁白的枕头上。内心冒出的负罪感在被对方父母误以为是救命恩人后愈发深重,望着那张脸又挥之不去脑中模糊的印象。
〖难道…我认识她吗?不对,明明没有见过,也不是同学,为什么感觉这么熟悉呢?〗
村山彩希决定问个明白,曾经背过的拗口台词告诉过她,没有平白无故的幻影,只有内心深处的召唤。困扰已久的事情,如果开口的话,或许就会有答案,哪怕对方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
哥哥告知冈田的部分不甚明确,追究起来也没有个所以然。猜测自己可能三年来都像个偷窥狂一样,说实话冈田不愿承认。她缺失的这部分记忆没有留存在脑子里,可身体的伤痕倒是给她留下了证明。
从未来回到过去的自我意识,在十岁那个阶段只停留了夏日短暂的三个月,因擅自做了未曾发生的事,而令时间快进什么的,是不是也可以说明,她在三年后的立秋日,可以暂且认定神明给她的机会并非绝对完整,而只是片段。
冈田将信纸折叠收好,大病初愈着实令人心情大好,有着经历了大事后爱做记录的习惯,冈田随手翻开了放置在桌上的日记本,在摔伤的前一天,日期下的内容零零碎碎,摘下了她缺失的记忆。
「十九岁的我回到了我现在的身体里。」
「我能够看到她的记忆。」
「她好像在找一个人。」
「或许我应该帮帮她。」
「按兵不动算是在帮她吗?」
「她什么时候回到我的身体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