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个作者都应该多了解角色的概念,这样才能抓住写作的真谛,创造出鲜活的生命。愿你笔下的人都能在另一个世界平平淡淡或者风风火火的活着。
本文选自《石挥谈艺录:演员如何抓住观众》
作者/石挥
我所谓的话剧是根据Drama这个字来的,绝不是一般人称呼的“文明新戏”,“改良新戏”之流的戏剧,因为事实上没有人承认后者的戏剧是艺术。
话剧之有异于其他戏剧的地方很多,在中国来说是很显然的,第一演出方式就不同,以及故事,布景,灯光……等等都是特殊的,就表演方面说,话剧演员又与其他戏剧演员不同。至于“创造角色”更是这被称为新兴的话剧艺术中的一种理性的艺术产品,“角色”需要经过“创造”,这是话剧演员必须拥有一项技能。但是怎样来创造角色呢?我们先就一般的原则来说,再次谈到创造的方法。
我们要先知道,演话剧是一桩多么艰难的工作。因为不是“把台词背熟,穿上服装,上台演戏”就算完了。以人类进化的原则来说,这其中还须有理性的要求,只有单纯的情感是不够的,因为肉体之外还有一个所谓灵魂的东西存在宇宙间,人类进化了,文明了,对一切都苛求了,原始的表演不能给进化了的文明人以满足,所以要对自己所演的角色,除了具备一般的条件以后,还要通过艺术手段去创造, 创造的主要理由是“世界各种典型的人物,都交给演员,把他们的真灵魂真情感活生生地表演给观众看”。事实上不允许使真的银行经理, 真的旅馆茶房,真的逃犯上台演戏,否则真不成其为艺术了。
当导演派定你演一位银行经理—— 一位拥资巨万无恶不为的银行经理时候,你真的去做一任银行经理吗?不可能,派你演一个逃犯—— 一个杀人的逃犯,你也真的去犯一回罪,杀一回人吗?也不可能,这就是须要创造的又一理由。
在艺术立场来说,创造不是最先决的问题吗?“模仿不是艺术” 这句话有它充分的理由。话剧也是一样。
演员所宣读于吾人者,为独特之情操及其所能,而必来真诚之意,扮演角色,庶几近之,其所用之感情不仅取自人类所共有的情操,具应就其所给影圈之人物,察其中心的酿酝之原有情感, 乃赋以独特之外形。
人与人的个性不同,思想不同,环境不同,观点,目的都不同,所以才有了斗争,各自云是。而口角,冲突,以至于战争,无一不自此点出发。人物是时代的产物,换句说就是由环境所造成的,由此可知某种社会必定产生某种典型的人物,而某种特殊个性的人物一定生在某种特殊社会里面,中国有句俗语说:“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穷山恶水,淫妇刁民。”也是这个意思。所以做演员的要明瞭某种人物,必先明瞭造成那人物的社会。以戏剧立场来说,人生本来是空泛的,是缥缈虚无的。必须先具有故事,观众才可以看见人生的事实,故事的构成是由各种不同个性的角色所造成的,所以观众在要了解人生以前,先要认识几个故事中的角色,再注意他们的言话,行为,结局可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再举一反三的不断的刺激观众,遂又明白了人生的究竟,所以演员先创造角色是一条最适当的方法。
话剧演员不能随意创造角色,“首先要研究剧本”,这个办法是多数朋友所承认的,但我有些异意,应当在研究剧本之前要先研究剧作者,比如说演莎士比亚的《罗米欧与朱丽叶》,假使被派为演朱丽叶的这个女演员,想把她的朱丽叶演成一位十四岁的少女,她会永远摸不着头脑,要是演者的年岁稍大一点,那会破碎了莎翁的演剧意象,要想把朱丽叶演成一位意大利的早熟少女,你会完全泥泞在泥古与历史之中,她的灵感会跑了不知去向,所以必须先研究莎士比亚个人的生活,思想,与他的婚姻的过程,最要紧的是莎翁 的“恋爱观点”要把握着,毫不放松一步,以后再研究你的朱丽叶, 自然会接近的多了,方便的多了。这点功夫必须要下,以后无论要莎翁作品中的那一个角色,它的心灵一定会很自然地流露出这些本质来,如果你是演一个江湖卖艺的人,你太不必练习如何拿大顶, 翻跟头,只要你在台上一立,观众心里有了你是江湖卖艺者的信念就够了。
再举一个例说:假使你要演《雷雨》、《日出》或是《原野》中的任何角色时,也同样地要先研究剧作者曹禺的一切,在《日出》后面的跋里,曹禺把整个的心情都倾吐了出来,他说他是青年,生在这个社会里,他按捺不住急躁地如同错服了一剂致命的药,他对社会的一切有不平之感,他羡慕具有一双透明的慧眼的人,但也爱耕田大汉不深虑地过朴实生活。再看后面几段,可以知道他是如何为社会所苦痛,他说方达生不能代表《日出》中的理想人物,陈白露也不是《日出》中健全女性,这是一男一女,一个傻气,一个聪明, 却是所谓有心人,都想反抗那腐恶的环境,可是陈白露断然地跟着黑暗走了,方达生一个“心里头”活着的书呆子,最后好像找到了光明似的欢呼去了更是多么愚蠢,但陈白露毕竟聪明,她知道太阳是会升起来的,黑暗也会留在后面,然而她清楚太阳不是我们的, 于是长叹一声便睡去了。朋友们,如果“创造角色”走这条路是不是近了许多呢?你可以马上抓定了方达生或是陈白露是怎样一个人。 这样创造的结果,无论在那方面看,精神活动的全面,在内心的在外形的看来正是曹禺所写的导演所指示的,你所创造的,是同一个 灵魂,纯一的,决不会是另外一个任何人。
演员要在一个角色的形象里创造出一个人的灵魂来,一定要遵守造成者的同一聪明成规。否则只用普通方法,脱离不了自己的肉体与情感,结果也很真诚有力,使人相信,但是太抽象了,说是张三也像,说是李四也像,只是不像剧中人。
尽管身材矮小的演员演一个不可一世的英雄,尽管一个少女演一个徐娘半老的淫妇,剧本上写着:“筋肉毕露,虎背蛇腰”,而你只是无筋肉且体弱的身体,这都没有关系,往往使一个真的旅馆茶房上台,绝不会比由一个不是茶房的演员上台使人相信,只要你抓住了剧作者所意象的那一点,也就是导演所导示的那一点,那一点就是你创造角色的根据,否则你演《日出》,人家只认为你是一个寄居在大旅馆以身谋生的女人,绝不是陈白露,这正是话剧艺术的伟大的地方,也是被称为“奇迹”的主因。
以上是在原则方面概括的说了一些,关于创造角色,在另一方面说, 我有三项办法:
(一)基于一己的生活实验——这是最便宜的事了,比如说你要演的角色,正合你自己的生活一样,剧中人所说的话,正是你所要说的,剧中人的个性,思想以至于举动都像你自己,或者是在你自己的生活实验里,有过这样一个阶段,所(以)一表演起来,感觉到非常省力,方便,无须加以思索与研究而所需要的情感,会很自然地流露出来,结果是非常成功。所以有时候,一位没有经过训练的演员,初次上台演戏,竟成功得使人难以置信,就是因为演员与剧中人十分接近的原故,好莱坞许多导演都是根据演员的个性来编剧,莱因哈特(Max Reinhardt),也会有过这种办法,所以演出很成功,这自然是太狭义了, 所以表演能称为艺术者,就是一人要能演出各种典型的人物来,否则真使杀人犯演戏就不知道要成什么东西了,在中国有许多演员第一次上台表演很成功,于是自傲起来,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天才?” 岂不知那仅是巧合了你的生活实验,假使一个极端相反的个性的角色, 你将不知如何表演了。话剧演员不是有一个“生活经验要丰富”的要求吗?正是这个道理。
(二)基于平日的体验与观察——这就比较费了事了。当导演派定你演“雷雨”中的鲁大海,可是你自己是一个生活很优裕的少爷, 根本不知道“工人”是怎样生活着的,并且在平日与爱人散步街头所闻的是化妆品的香气,所听的是幽雅的音乐,虽然你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苦力在工作,流汗,呻吟于资本者的臂下,但是你毫不会关心过,并且闻到工人身上的汗味而讨厌,以为他们都是不必要生物,请想这将如何办法呢?不要慌,在你澈底 明瞭作者的意象以后,再由导演那里得到些启示,然后你真地走到工厂或下层社会里去,和工人斯混在一起,凭你的天才与智慧,由体验与观察来判定“工人”是怎么回事,鲁大海向周朴园所争执地是不是有理由,当你看到工人们受到的痛苦与压迫而滋生了同情,感于正义你也会喊起来,你怒目睁睛,你感到不平,你要代表那一群工人与对方死拼,好,亲爱的朋友,请保持住,抓紧了这一大群复杂综错的情绪,把他放入你的记忆袋里面, 一直到上演的那一刹那间,请任它来奔放,怒吼,那时候也许连你自己都抑制不住自己了,看到周朴园,一般无名气冒然而生,按照所计划地表演下去,我可以担保你有八分成功了。如果你不脱离开你是鲁大海,那成功会增到十分,能使观众看了,同样地怒目睁睛甚至感动 得跳起来,那成功至少有十二分了。
(三)凭自己的想象力——这是最难的一项了,也是最有艺术价值的一项,有时我们所演的角色,在自己的生活实验里没有,平常也没有经历过,没有看见过这类的人 , 无从去体验去观察,几乎使你相信,这是作者开玩笑,世界上绝不会有那样一个人,这在电影上可以见到,许多奇形怪状的人物,说话动作来得生疏突然,你从来没有看见过那样的人,亲爱的朋友们,这又将如何地表演呢?看来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在我认为是要凭想象力去创造。虽然社会上找不到那样的人物,但是作者所意象的,你一定会明瞭,你要认为那是作者所拟出的一个宇宙间的生物,他只给出那生物的灵魂与情感,你要拿来一丝不改地 装入自己的躯壳内而付与生命,把“自我”搁在你最高的理性手里,指挥着这个作者的意象假借你的肉体而在舞台上行动的生物,这是最高的表演艺术,是超然的,是须有廿年以上的戏剧修养的演员才办的到,至少要有这样久。
“在萧伯纳的剧本里,他笔下的农夫,职员,少女,真像一位学者,思索他所写的圣读,国王,主教,大政治家却像一个疯子,或是像怪物,这时要看准了这些角色的心灵所流露的本相。把他们内心中不断的酝酿的变击与防御,层出不穷的正与反的谕争。”这些本质表现出来才正是所需要的,才是真正的表演艺术。
“当你已经把握好角色的外表的时候,当你的角色的思想流露与作者完全相同的时候,当你在排演时留心观察你的情感一起一伏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会感到不如意,把理由找出来,理由也许很多,也许你的基本认识有了摇动,也许你不理解动作,浑身感到不舒服, 字与句的质与量会使动作应付不过来,举足抬手不知所措,拼命找出 来,设法消灭它。”这是美国大导演李却·波里士拉夫基斯(Richard Boleslavsky)的名言。 关于创造角色的话大概如此,愿同志们共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