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上说,大门左边地势高,有贵人出。
老怀瑞应该是个例外。
老怀瑞家坐落在凤凰山右边的山腰下,小屋就像被凤凰羽翼保护的一颗蛋。前面是烟波浩渺微山湖。大庙就像他家的前院,大泉是他院子里的一汪碧水。房前种着几棵杏树,后有靠山,左边地势高。正是风水宝地,杏树人家。
不知道老怀瑞为什么住在山上,那时候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我从来没见过他,只是远远地看过他的老婆。他老婆外号叫“黄瓜妞”。可以想象她年轻的时候应该是娇俏妩媚的,像是开着花的嫩黄瓜。他家屋前屋后有零星的菜地,地里的庄稼应该够自给自足了,不方便的地方是吃水困难。总有人偷杏,他家的大狗非常警觉。小孩子们都不敢靠近。我曾经远远地路过他家,也是一生唯一的一次,隐约的印象是:粉红的杏花纷纷落下,一个黑衣的女人在门前走动。这个画面一直记着:小屋,杏花,老太太。他们离群而居,过着隐士般的生活。我没有听过任何关于他们的故事,当时也没有想到去了解一下。如果现在他们还活着,我一定会有这个好奇心。现在小屋荒了,风水这么好的地方,也没有让他家人烟兴旺。可不知为什么他家总和我对春天的记忆联系在一起。
学校在大庙的后面,在大泉边上,在小泉边上。雨后学校旁边的农家小院里,杏树洒落一地杏花。平整的地上露出潮湿的砂子。我以贵妃醉酒的姿势,一只手托着腮,斜躺在教室旁边的水泥乒乓球台上,看着阳光下的操场。过冬的棉衣还在身上,微风吹过,一阵暖意从棉衣里升起。我知道:春天来了。
“桃花开,杏花败,楝子开花打蒜苔” 。花期对着农时, 是自然界的小小密码。开满紫色花的楝子树显得高贵深邃。楝子木在我们那里有一个重要的用处,就是打成床,给结婚的人用。取“恋子”的谐音,希望“相恋一生,白头到老”。
打蒜苔是春天的第一个农活。蒜苔从蒜芯里长出来,长长的,顶上结一个苞。如果任由它生长,会慢慢变硬,在顶上结出天蒜来,分流营养。所以要在适当的时候拔下来卖钱。专门有外地人来收蒜苔,保存在冷库里,冬天拿出来卖。东北有一个冷库。他们委托蔬菜公司收购蒜苔,蔬菜公司的人认识我爸,就在我们村设点收购。我爸帮他们张罗,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处,只是落下了一些朋友。蒜苔的价格浮动很大,如果前一年库存的蒜苔销路不好,冷库第二年就少收货,收购价就低。存货少,冬天就稀缺,价格就开的高,那么第二年就大量收货,蒜农就卖个好价钱。总之,蒜苔的价格就是一年高,一年低。蒜有两个品种,苍山蒜和杂交蒜。苍山蒜个头小,产的蒜苔粗。杂交蒜个头大,蒜苔细。两种蒜都要种,如果苍山蒜的蒜苔卖不到好价钱,还有杂交蒜的蒜头可以弥补一下,分摊风险。
打蒜苔之前要给蒜浇一遍水,这样蒜苔长得比较水灵。一大早,蒜叶上还带着露水,人淌在蒜蹊子里,用手抓住蒜苔露出来的部分,快速一提,“呗”的一声,蒜苔就出来了。苍山蒜的蒜苔可以像小手指那么粗,很有份量。用蒜苔顶部的辫子互相捆在一起,然后搭在胳膊上,等太沉的时候就放到地头上的筐里。技术好的可以把蒜苔下面白白的一段拔出来。技术不好的只会拔出来短短的一截,大部分的蒜苔都断在里面。我一般是跟着拔断在里面的蒜苔,因为经验不足,有时候会二次拔断。断掉的蒜苔卖不出去,就留着自己家里吃,那时候餐桌上每天都会有蒜苔,做法也有变化。蒜苔炒肉,蒜苔炒鸡蛋,炖蒜苔等等。
春天能吃的东西多,榆树上的榆钱儿,可以撸下来直接吃。也可以和着面粉贴锅饼。以前没东西吃的时候连榆树皮都不放过,撕成条状煮熟,吃起来像面条。
香椿芽是炒鸡蛋的好材料,也可以腌起来夏天当咸菜。香椿树下面经常被掰得光突突的,只有顶上长着几条叶子。
槐树的花可以吃。爬到树上掰下一段槐树枝,白花配着绿叶让人赏心悦目,抗在肩上边走边吃。槐花可以烙饼,也可以做窝头。当年吃着带槐花的窝头,是望不到边的贫穷;现在吃这种槐花窝头,心里带着窃喜,认为是在“养生”。
槐树的种子像取直的珍珠手环,一串串的倒挂着,半透明的表皮裹着一颗颗黑色的小球。这种东西煮熟之后也可以吃,味道不好也不坏,只是感觉很高级。
对于槐树,还有一种特殊的象征,代表着大半个中国人共同的思乡之情。明朝初年,战争使全国人口锐减,只有山西幸免于难。朝廷下令把山西人迁往全国各地。被迁的人从那棵大槐树下出发,一步一回头,故乡渐行渐远,最后只看到那棵大槐树和树上的老鸹窝。几百年过去了,当初迁徙的那些人遍及全国,心中唯一留下的根就是那棵大槐树。
如果要画一幅春天的景象,一定绕不开杨柳。河边垂柳摇曳恰似春风,杨絮飘飞好像雪花起舞。有一种杨树开的花像毛毛虫,我们叫杨胡子,用开水汆烫,然后加辣椒炖,是我喜欢的美味。杨胡子会自己落下来,有时候要用脚跺,或者用石头砸,捡起来笑嘻嘻地带回家。
三月三的庙会非常盛大,可以持续半个月,是春节之后的第一件大事。憋了一个冬天的人们,要在庙会上交易一整年的东西。大戏要唱一个月,是邀请亲戚的理由。我的老姑奶奶会来住几天。在街上也可以看到一年见一次的熟人,南薄振声的姥姥,河西群喜的姨。看到她们心中会有种莫名的亲切。会上有卖手编的小黄篮,涂着颜色的木制玩具。记忆深刻的还是吃的东西,有水煎包,毛芋头,荷叶包着的狗肉。
杨絮飘飞的时候正赶上四月初八的大会,这个会上交易的大多是农具,说明要开始干活了。
最繁重的农活是收麦子。天气开始变热,加上繁重的劳动,必然影响人的心理。影响最大的是年轻的女孩子,青春期的女孩子,和家里人开始有了冲突,加上燥热的天气和繁重的劳动,有人想不开就寻了短见。如果说冬天对老年人是个坎,那春末对大姑娘就是个灾难。那几年在那个季节经常听说有人喝农药了,在医院里灌肥皂水。小力的姐姐就是喝农药死了,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我那时候才上小学,和小力是同班,有时候去他家玩。那时候他姐姐已经长成大闺女了,长长的辫子,是他们那一片的美人。经常看到她一个人拉着一车的东西路过,可以顶一个男劳力了。一天突然听说她喝药了,后来说灌活了,刚松了一口气,过几天说因为不小心吃了东西彻底救不回来了。想起来就感到惋惜。
三年前回老家,见到了小力的爸,我当时认错了人。问他,“我大姐还好吧?”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你大姐?她死了多少年了,你和她一块儿上过学吧”。我意识到我把他当成别人了,问了一个不该问的问题。我只能顺着话题说下去。“我记得她,她比我大,没在一起上过学” 。又说了几句我朝大庙走去。当我走到村子南面的水渠旁边的时候,小力的爸又从旁边绕过来,吞吞吐吐地问我:“噢,你还记得你姐姐,三十多年了”。 他是专门过来想和我谈谈他死去的女儿。是我打开了这个三十多年的话题,这个话题一直在他心里,别人应该避免在他面前提起,他憋了三十多年了。那是父亲对女儿的思念。他现在已没有了伤心,只希望能有个出口叙说。我顺着他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最后,看着他背着手慢慢走开。
对着他的背影,让我想到:他故意绕过来,是有渴望的。多年的悲伤已凝结成块,他依然想再扒开看看,尤其是每年春天这个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