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黑父亲电话一个多月后,我开始觉得有点不习惯。以往雷打不动的每周一个问候电话打回家,都是他接。学会微信视频聊天以后,他更是不分时间地点,时不时给我发个视频弹窗,搞得我不得不专门叮嘱他:不要反复发视频聊天,我有空就会接,不方便时会挂掉,一般拒绝一次后我就是有事,就不要再发了。
像微信视频聊天这样他新学会的重要兴趣,最近好多年来都没有过了。即使是点开微信图标-点击进入会话页面-再点击视频聊天,如此简单的三步,我在家足足教了他两天,他也没学会。我回京后他又找隔壁邻居的小孩教了半个月,才知道自己摆弄,为此他还在视频里埋怨了我半天。
他确实老了。视频里昏黄的眼睛、满头的银发、苍老的面孔,都在提示我:那个从小拎着我跟拎小鸡一样,直到最近还在电话里暴躁大吼“再不结婚就别回家!”的人,已经到了花甲之年。
【1】
10岁以前,我对他的记忆已经泯灭,倒是他记得一些情节:有一回他带我出门,步行走了很远,我一个小孩子走不动了,说了句:哎呀我累死了,歇会吧!他后来笑呵呵地讲给我听。还有一回,他带着我去钓鱼,临走时我朝鱼潭对面的寺庙挥挥手,说了声“晚安”,他也啧啧称奇——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没人教,你怎么就会说累死了、会说晚安呢?当真是奇哉怪也。大概从此以后,他就认为我是个有才华的人。
看着我长大的人也不否认这一点。小学时代开始,我的语文成绩就遥遥领先。小学三年级的一本作文选,我能翻来覆去看三五遍,然后从此写作就甩同学几条街了。那时成绩好的学生颇受优待,我就因此得了很多出去参加演讲比赛的机会。我妈说我从小就生得虎头虎脑的,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但是眼睛很灵动。
这些父亲是不太知道的。他当时长期在外地纺织厂工作,拿着国企的固定饭碗,做着受人尊重的技术师傅,工资也够花,生活得相当惬意。那是他此生的黄金年代。当然,不能说他不重视我们的学习,但也仅在于重视考试成绩:班里必须有名次,后来发展到年级里必须前几名。用他的话说,你要光宗耀祖!光宗耀祖的含义很多元,考试成绩好、上个好大学、找份好工作、好好结婚、生个儿子,都是,但也都不仅仅如此。它虚无缥缈,而又无所不包,成了我此后多年的梦魇。
好在我小学时代的成绩毫无压力,只是对于一个长期在外的老爸,有种天然的陌生感。父亲是什么?小学时代就是一个喜欢检查作业的人,是我上学的皮鞭。他长相比较凶,动辄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让我早早就对他产生了深深的畏惧。我父亲这张扑克脸,此后几十年都没有变过。
【2】
初中开始我住校了,心理断乳和环境变化形成了极大的不适应感,我经常抹眼泪,夸张点说,大概小半辈子的眼泪在进校第一年也就流得差不多了。我妈偶尔去看看我,但这完全无济于事,我只想离家近点,近点,再近点,每周一次的假期根本无法弥补我对家的依恋。我现在能够想起的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初一时的周末晚上,我躺在我的小床上,刚刚洗完澡,吃着妈妈买的饼干,舒舒服服地看两集电视。最深的忧虑是第二天又要去上学,学校于我如地狱。
我无心念书,新环境的新竞争也激烈起来,我的考试名次从进校时的前三名落到了第七、第三十几、第七十几。到现在我还记得父亲的表情:冷峻,威严,暴怒。我把成绩单递给他,他只看了一眼就扔在地上或者我的脸上,开始骂人:考成这个样子,你也好意思给我看,给我滚!你就是个垃圾!给你读书有什么用,给我务农去!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我虽然准备好了挨骂,但也没想到他会骂得如此淋漓乃至恶毒,这些想起来就心寒的话在此后的几年里多次重复,在我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给我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创伤。抚今忆昔,我觉得中学几年的大部分时间,是我人生里最压抑的灰色几年。乃至现在想起来,除了阅读武侠小说,我不记得自己还有其他感到很高兴的时候,包括过年。
我现在逐渐理解他当时的表现,也愈加不理解。我理解他,他当时所在的纺织厂搞了改革,大批工人下岗,其中也包括他,这是政府很多不靠谱改革中的一个。父亲从大师傅一下子成为失业人员,内心和现实都遭遇了极大的冲击,而且失去了生活来源。他调整期盼了几年,形势越来越差,他寄予厚望的儿子上学又不争气,他的怒火在所难免;我不理解他,作为一个成年人,凭什么屡次把你的郁闷不爽转嫁到自己的孩子身上,用最市侩最恶毒的语言一次次伤害他。这让我对他产生了深深的恨,久久难消。
我至今虽然能够理解,能够不去想,不提起,但我也不能原谅他。慢慢长大后我想起这段往事,对不守信用、弃工人如敝屣的政府也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3】
高中以后我的成绩虽然仍不稳定,但整体有所回升。中考发挥不错,进的学校是省重点,班级也是重点班,竞争压力更大了。那时父亲已经认清现实,他不得不低头,找份工作养活我们。他腿有残疾,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在县城开个餐馆,骑三轮车。他不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人,做生意也不太管账,没挣什么钱,但也贴补了家用。作为一个心高气傲、极要面子的人,他能够低下头来,想必内心做了很大的斗争。我几个姑姑姨妈说到他这段的时候,对他很是同情:从小到大没干过苦活累活,多么不容易!
尽管落魄,他依然脾气不小,一言不合就让我罚站,跟人吵架、打架。有一回见到他眼睛乌青乌青的,一问才知道是被人打了。他自己倒不介怀,乐呵呵地说,对方坐他的车,想不给钱,他一拳打过去,俩人厮打起来。那小子力气大,我没打过。他笑嘻嘻地说。
他对我的成绩依然要求很高,每次考试学校都会全校排名,公开醒目地贴出分数排行榜。他就一个个地数,数到我的名字,三百多名,他就生气,开骂;一百多名,他就点头,有进步,再努力;三四十名,他也只是点头。越到后来,我考试成绩越好,高三时已经稳居年级前二十名,乃至前三名。
但到快高考时,我时常感到胸闷,担心自己有病,去医院看也没查出毛病来,医生按惯例说是心理压力大。然而我至今不信这个庸医的判断,那种胸闷的感觉如此真切,严重时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简直难以忍受,而我平时并不是个特别担心成绩的人。我妈担心我,四处想办法带我看,作用都不大。终于有一天,我向老师请假,回家休息两天,老师同意了。我回到家时,父亲用陌生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妈妈给我盖上了被子,让我好好休息。
到了晚上,父亲忍不住了,开始骂人。我真心不记得他都骂了些什么,大概是说我没病装病,各种不要脸什么的。我不想还嘴,去了邻居亲戚家,他又跟过去骂,声音洪亮有力,中气十足,余音绕耳,久久不去,一直骂到他没力气为止。亲戚听了没说话,只是一遍遍叹气。当时的我遍体生寒,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父亲,思想如此恶毒,行为如此卑劣。生活的压力他无处释放,望子成龙的厚望他迫不及待,耽误了一节课他都觉得是生死大事,唯有我的生死健康他不在意。他真是一条毒蛇,一口口咬在我的心上。我真是宁愿没有父亲。
这是我叛逆性格养成并持续很久的关键。
【4】
我终于如他所愿考上了大学,而且是所谓的名牌大学。他无疑是很高兴的,我也很高兴,终于可以脱离这个人的控制,离开这个人的谩骂了。距离远了以后,关系慢慢缓和了很多,每次回家他都笑脸相迎,有时候会准备点好菜,让我陪他喝两杯。我对过去的很多事选择性忘记,只是那些不好的印象还无法根除。这时我才发现,他的暴戾恣睢并无稍减,只是对象减少了。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对我妈几十年如一日的谩骂从未改变,我妈默默忍受,而他自己浑然不觉。联想到我自己受过的谩骂,怒气经常无法遏制,跟他拍桌子瞪眼。这对要面子的他来说等同于造反,无法接受。我最无法接受的是,我都上了大学,还要听着我妈受到那样不堪无理的谩骂;他最无法接受的是,我都上了大学,居然越来越不懂事,跟自己的老子顶撞。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吵架都是起源于此,而到最后都是旁人劝解,严重的时候他会踹我两脚,乃至扇我耳光。我岂能随他,言辞激烈地跟他对骂,语言同样极尽伤害,乃至要出走,扬言跟他断绝关系。我相信他也为此深深伤心过:这个忤逆的家伙怎么成了我的儿子?
我的确忤逆。家人里我跟他的激烈冲突最多,矛盾最严重。我很刚烈,又是个对尊严很敏感而且爱憎分明的人,到今天岁月已经冲刷了很多棱角,我也懂得了笑呵呵。那都是因为和父亲的冲突,让我懂得:能讲道理的人不用冲突,不讲道理的人冲突没有用。父亲属于后者。
但和那些真正圆滑的人相比,我依然是棱角比较分明的人。对于自己很愤慨的人和事,我会忍不住发作乃至激烈反应;对于明显缺乏公平正义的人和事,我会直言无忌。我不觉得这是因为我正直,更多其实是因为我的成长中缺乏足够的柔性沟通训练。我有个基本的观念:大多数时候的大多数事情本来都可以弹性解决,但有此智慧的人很少,大概都和自己成长经历中的缺失有关。正直有时候和固执愚蠢同义,对于解决实际问题而言,都不是什么好品质。
比如说,逼婚问题。
【5】
逼婚问题如果有解,一定是因为妥协。毕业以后多年来的磨合下,我跟父亲已经能够进行浅层次沟通。顶多有时他骂几句,我当耳边风;我硬几句,他也可以不说话。但我们的妥协最多到此为止,揭开最表面的这一层互相给面子,我们的冲突仍在继续。
单从婚姻角度来说,我觉得自己是个心理健康的成年人,不是同性恋,不是不婚主义者,不是晚婚主义者,更不是要跟谁对着来,我就是单纯地没有合适的人结婚而已。丈母娘一声令下去买婚房的事我不愿意干,不要求物质然而没感觉的人我也不愿凑合。我希望两个人都心甘情愿在一起,能够同甘共苦就是好的结婚对象,能有高质量的爱情当然就更美了,但我对此不作要求。
父亲对此同样缺乏耐心。我猜他的心态无非几条:别人都有了孙子,我没有,这不行;儿子千里在外管不着,不敲打几句,孙子还不知道哪天抱得上;大龄青年不结婚,让人笑话。
这个议题大概三年前提上我俩的电话议程,两年前提上吵架议程,现在则成了我拉黑他的主因。父亲虽然老了,但火气丝毫未减,说话的态度依然嚣横,脾气依然很臭,张口就是司令官的泰山压顶式训话:快点给我结婚!必须听我的安排!读这么多年书还结不了婚,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他独有的生硬语调加上恶劣的态度,构成了他独特的气质,令人十分难受。再正常的话到了他嘴里都能变味,他能一句话毁灭我一整天的好心情,直接把我的怒火从零度点燃到爆表。我毫不犹豫拉黑了他。
其实他很明白,我早已不是那个他说啥就是啥的小孩,他应该少点命令多点沟通;我也很明白,他的强硬只能是他自己的希望和表态,我应该多点温和多点表面听从。尽管我们彼此都明白,冲突仍然很难避免,原因特别简单——父亲一开口就是火药味,一味强硬,我又容易被点着,沟通无法继续。每次开口前都说要好好说话,一开口就忘了这个戒条,我俩都是。对他来说更难做到的是,他常常是醉态龙钟地跟我沟通,酒后他喜欢谈心,而酒后又控制不了自己。新世相曾经做过一个和父亲沟通的节目,我感触至深:这些明明关爱子女的父亲们啊,为什么你们非要在别人的见证下,在摄像镜头的烘托下,才能心平气和地听子女说完一次话,好声好气地和子女说一次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