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八月开始,我为我的阿婆,妈妈和小姨做一本小小书。书名叫“拾年”,书中记录的是她们仨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间的时光。编辑书的过程,是一趟奇妙旅程。本来不想在书中放任何我个人的文字,但还是忍不住写了一篇编后记,记下我在这趟旅程间的所见所感,与你分享。
如果这篇文字能让你也想为最珍惜的人做同样的事情,那我会开心得直蹦直跳。倒不一定是要做一本书啦,多陪他们聊聊天,告诉他们你爱他们,希望多去了解他们,就会是一趟充满惊喜的旅程。祝你旅程愉快。
【听故事】
“那一天傍晚,我在戈壁滩上迷了路......" 电话里,阿婆这样开始了她的故事。那是初三,我正在经历一段情绪低谷期,谁劝都没有用。(后来认识我的朋友可能很难想象那样的我吧?)
“我害怕极了,我知道必须得在夜幕降临前走出荒漠赶到工厂,否则夜晚野猪出没不知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看见远处有一簇小小的光亮。我一惊:那一定是工厂点灯了!我浑身又一下子来了力气,朝着那团光芒奔跑起来。荒漠上的植被很戳人,在我狂奔的双腿上留下血痕,但我也不管这些,只知道朝那个方向拼全力奔去。”
我听着阿婆的故事着了迷,但并不知道它有何深意。“圆儿,十六岁的阿婆就凭着那么一点点光亮走出了困境,而你身边爱你、关心你的长辈与朋友都是你的灯,为何你不愿意睁开眼睛借着这些光芒走出你心上的戈壁滩呢?”
我怔住了,两眼含满泪水,告诉阿婆我会重振精神。后来,每当遇到大小挫折,我总会想起那个拼命奔跑的身影。也是从那时开始,我喜欢缠着阿婆给我讲过去的事儿。尽管似懂非懂,但在我看来,那些故事比我读过的任何小说都要鲜活动人。
【念头】
直到今年八月末尾的一天,我才下定决心,我不想做一个只是听故事的人。
我要为我最亲爱的人做一本书,安放她们所经历的时光。
做书的愿望从艺术工坊暑期实习的第一天开始就在那里了,一天天强烈起来,但是书的主题并没有着落。是很偶然听来的一个ted演讲,让我一下产生了为我的阿婆、妈妈和小姨做出一本书的念头。这个演讲的名字我记不清了,但记得演讲者是个艺术家,专门收集旧物并用各种各样的创意让它们重获生命,让最珍贵的记忆重新开口说话。
为我亲爱的人们做一本书的念头热乎乎的,像冬天的烤红薯。我一刻也不耽搁,立马和阿婆、妈妈和小姨在微信上联系。联系之前,我就想好了,这本书里我的角色应当是完全幕后的,书中所有的文字都应从她们各自的笔下流淌出,我只会做最少量的文字润色,因为我希望她们在回忆与书写的过程中掌握最大可能的自由。
在联系她们之前,我心中隐隐不安--她们会理解我的愿望吗?她们会愿意分享吗?毕竟她们各自生活忙绿,平时也很难得动笔。但她们对我想法的支持程度让我惊喜、感动、甚至更加不安:我该如何制作这本书,才能不辜负她们的诚意?在我们的多次交流后,我们把回忆的范围定在了20-30岁。之所以�选择这十年,是因为这不仅是我正在经历的十年,也是在这十年里,女孩蜕变成女人。书的标题定为“拾年”,一是与“十年”谐音,二是取拾取年华之意。
动笔之前,她们三人都向我表达了相似的担忧:一是陈年往事早已模糊不清(“都忘光啦”);二是故事平淡乏味(“写出来谁要看呀?”);三是平日笔耕不勤,动笔是困难的事情(“我文字表达能力不行呀”)。我理解她们的顾虑,并告诉她们这三个忧虑都是不必要的。首先,我们记得的其实比我们想象中要多很多,只要留出一些与自己相处的时间,缓缓开启封锁住记忆嘎吱嘎吱响的大门,记忆的潮水就会慢慢涌上来拥抱我们。何况就是因为记忆会一点点淡忘,才更要趁现在多多把这些回忆变成易于保存的形式呀。第二,大部分的生活都是平淡为主吧,哪有哪么多轰轰烈烈的时刻。但是最打动人的,往往是那些平淡中的真情和趣味。而最后一个顾虑就更没有必要,因为文字只要真切必然动人,那些所谓的“写作能力不行”都是我们给自己戴上的枷锁吧。
我的鼓励也许起了些作用,但我相信,真正让她们下定决心动笔回忆的,不是我一番说辞,而是她们爱我、相信我,所以硬着头皮也要帮助我。就像阿婆说的,“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你--我会尽力去做,无论是否成功,试试看吧。” 在一点点整理她们文字的过程中,我心中无时无刻都充满了无限感激。
【制作】
阿婆的的那一部分我参与得多一些,因为阿婆先用纸笔写,再由我把这些涂涂改改满是真情的手稿编辑成电子文档。其中一半的输入工作我是在美国独立完成的,另一半呢,我回国后和阿婆坐在一起,她读我敲,在满屋子食物的香气里一起讨论一起修改。我们读着读着,有时会抱着笑成一团,有时会因为话题的沉重而沉默。我竟不觉得坐在我旁边的是快要七十的阿婆了--我们似乎是久别重逢的老友,穿越厚重的几十年时光为往事举杯。
阿婆的回忆里,大部分都与两个女儿相关。尤其是整理到与我妈妈(蓉儿)相关的片段时,我才深有体会:我的妈妈也是另一个人的宝贝女儿呀,也是从一丁点的小生命成长成了孕育我,养育我的女人。还记得我在饭桌上和爸爸妈妈分享阿婆写在“蓉儿趣事”里的“滑算盘”一节,我笑得都讲不下去。妈妈说她完全不记得这桩趣事,而在一旁的爸爸装模作样地“批评”我:哪有像你这样讲笑话自己先笑的?也真是奇妙,20岁的我和两岁半的妈妈在阿婆的记忆里相逢。我还多么喜欢读阿婆写她在贵州的回忆啊。那些热闹的过年场景,诡秘的烟火表演,我从没听说过的地方植物。我敬佩那时的阿公阿婆能够苦中作乐,物质的匮乏也挡不住他们对生活的热情。
小姨的回忆是一部轰轰烈烈感情史。我记得漂亮倔强的小姨总在不停地相亲,恋爱多是曲折。我还记得小时一不小心翻到过小姨的日记,写她对一个男孩子的迷恋。我“啪"得一下把日记本合上,觉得自己干了很丑陋的事情。整理小姨的回忆时,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那个一不小心闯入小姨感情世界的自己。尽管这次是得到了许可,可我心中仍有稍许不安,生怕愧对小姨对我的信任。看小姨写她的初吻,我的心也在跟着砰砰直跳。看小姨写她如何放不下一个人,我急得只差没上蹿下跳。我心疼那时的小姨,但我又羡慕她,能够忘我地去爱,去义无反顾地投入一段段感情。反观我呢,总是小心翼翼,尽管是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但感情观却冷静得可怕:我不再期待我会遇见一个人值得我豁出全力去爱,所以总是在感情刚刚开始的时候就为自己找好退路。
我读妈妈的回忆,常常眼泪冲上来。印象最深的是妈妈写小小的我在圣诞节晚会上勇敢登台即兴演出。这件事儿我记得,有时想想还怪臭美的呢,但我不知道的是,我在台上唱《七子之歌》,整首歌里我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妈妈的脸。还是让我引用妈妈的原话吧,我无论怎样转述都不可能像她写得那么动人。妈妈写道:“在台上唱歌时,她的视线一下子就捕捉到我,直到唱完,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脸。我对她微笑,并用赞美的眼神呼应她。那会儿我就意识到,女儿总会在我意想不到时,给我带来大大的惊喜和满足。” 我被这段话击中了,抹抹湿润的眼睛告诉自己,我做得还很不够,比起妈妈给予我的爱与惊喜,我不经意间的一点点给予又算什么呢?
【我想看见你】
我一向后知后觉,一直到了两三年前才逐渐意识到我对亲人们了解甚少。他们明明是一个个丰富的生命,扮演着各种各样的角色,我却只看见与我直接关联的那一角色。我对他们的认识,是从我出生后几年开始的,他们在做我父母,祖父母......之前拥有过怎样的生活,我要么模模糊糊地听到一些要么一概不知。
我渴望重新看见他们。我相信通向他们生命的窗口有无数个,而我要尽我所能地去多发现这样的窗口,去多创建各种层次的连接。最令我惊喜的,是当妈妈、阿婆和小姨告诉我,她们乐在其中,并且感激我交给了她们这个“任务”,因为她们直到写作时才发现,她们过去的生活不像她们想象里的那样单薄无味,她们也可以把回忆写得妙趣横生真情流露。这让我明白,有时候她们自己也会忘记那些通向她们生命的窗口,忘记她们除了做母亲、妻子、女儿外的其他身份,忘记她们的心并不粗糙笔并不笨拙,忘记了她们的前方和我的前方一样,仍然充满无限的可能性。我是多么幸运,能够陪伴她们一起,开启这些窗口。
【十年】
前些天和妈妈闲谈。她告诉我,她能够想象我的一些同学十年后的生活,比如做IT啊,金融啊。“但你,我一点想不出呀。你会在哪里,你会做什么,一起都充满了可能性。” 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会去种树。
妈妈在回忆里写,生命中的大多数选择都是顺从了大人的意思,自己并没有好好思考过想要怎样的生活。相比之下,我是幸运的,我的家人给予我无限宽广的空间让我去发掘探索未知的惊喜。他们常常告诉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努力都不迟,只要努力做自己真正热爱的就可以做到。午夜从画室走回宿舍,满目星辰,我就想起他们对我的信任。当多年之后我来回忆我的二十至三十岁,我希望我会说,我每一刻都在为值得过的生活而努力,每一刻我都没有忘记小波说的,”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 不仅仅是让我自己能够看见这样的世界,我还梦想着让更多的人看到生活另外的可能性。这也是另外一个我为我的阿婆,妈妈和小姨做这本书的原因——我希望她们能在书写回忆的过程中发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
之后的十年里,我也许真的会去种树,也许不会。但我想在这里和我最亲爱的人们约定好:我们要做尽职尽责的守林人,一起守护我们共同拥有的那一片记忆森林,不许让它变成记忆的戈壁滩。在那里,每一棵树都在风里彼此呼唤,在土壤里紧紧拥抱,还有数不清的鸟在林间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