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阴冷的下午,风虽不大,偶尔吹起一阵却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生疼。天渐晚,寒意也越发重起来。
傍晚时分,已经能够闻到一股雪的味道,抬起头仰望天空,灰蒙蒙的一片,有冰凉的一片片落下,在脸上融化成水滴,打着灯细看一眼是冰晶,看来温度还不够低,还不足够形成大片儿的雪花,一定要赶在大片的雪花下来前找到默生,默生的爸爸乔传在心里一遍一遍的默念着。
他加快了步伐,大声的喊着:“默生啊!默生”手灯的光在墨色的空气里敏锐的传播着,寻找着蛛丝马迹。
各种声音各种称呼也是此起彼伏,“树猴子啊,猴儿,默儿,生子,默生啊……左邻右舍也在帮衬这找。
时间一点点过去,雪花也从最初的冰晶变成了成片的大雪花瓣,从零零星星到漫天纷飞。乡邻们的心此刻都揪起来了,越发的紧张,加上那孩子穿的单薄,这样下去,势必会冻死无疑了。
更多的人被召唤醒,加入到这个庞大的寻找队伍里来。地毯式的搜索,从乡里东面到西面,从北面到南面,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第一遍搜索结束没有结果,又继续反反复复搜索了两三遍仍旧没有结果。人们不得不扩大范围,好在通往镇上的路只有一条,人们以这条路为轴以乡为点,一点一点的延伸扩大范围,继续搜索着。
眼看着温度是越来越低了,还是没有丝毫线索,人们的心头布上了阴霾继续着这项工作,尽管多数人已经不抱存活的希望了。
灯光在空中交错闪烁,一束光在一片荒地上的一个简陋瓜棚上一扫而过。灯管又迅速回到了瓜棚上,“里边儿好像有东西,快上去看看”,有人大声喊着。
四五个汉子三四个娘们儿快步奔过去。娘们儿是经不住的,惊叫着跌倒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尽管那不是她们的孩子,可是有哪个母亲能承受的了这样的场景。
一双小脚冻的紫红叠在一起,靠近屁股,双臂紧紧抱着蜷缩的两腿,一条单裤子还不及膝盖,裸露的小腿肚和半截手臂以及双手都同那脚一样紫红的扎眼,头倾斜着,脸紧贴在膝盖上,带着那干净而扎心的微笑。肩上头发上身周也落上了厚厚的一层漏进来的雪。
汉子们稍稍能挺的住,其中一个,快步上前脱下军大衣裹紧孩子吆喝着:“还不是哭的时候,赶紧送去医院看还有没有救。”抱起孩子的瞬间下意识的试了试鼻息,是已经断了的,就连体温也是没有了的,只是他强装镇定。
娘们儿们从慌乱中也镇定回来,一起奔医院去了,好在这个地方离镇上近,他们快步的奔到主干道上,蹬上车子拼了命的冲去医院。
大概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镇医院,两三个值班的护士让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不知所措,惊醒了值班的医生,他走出诊室,快步迎上来,将孩子安顿在一间靠墙的空床位上,快速的做了基本检查,严肃的宣告了这个孩子的死亡,击碎了人们最后的希望。
这一次男人们也禁不住了,他们借用了电话给乡里打了电话通知过去。最先赶到的是乔传,他抱着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其中抱着默生来医院的汉子走上前去给了乔传一顿揍,众人惊呆了,只听汉子骂道:“你还是个人啊,你他娘的是不是他亲爹,你瞅孩子都穿了些啥,现在哭你早干什么去了?就算他是个傻子你也不能这么待他。”
汉子是个单身汉,平时最关照默生的人就是他,至少在默生还没变成傻子前是这样的。甚至对默生的关照已经超过了他父母。
只要经过树下,只要看见默生,都要亲切的给他打招呼,称他为“树猴子”,也常给默生带些嚼头。默生也很喜欢汉子,亲切的称他猴子叔。此刻的汉子已然是撑不住了,无声的眼泪浇不灭心中的怒火,汉子挂着泪出了门。
二
文鸳双手抱臂远远的站着,踟蹰着,脚来来回回已经在地上踢出了一个深坑,时不时抬头,用那冰冷而略带犹豫的眼神望着大杏树上呆呆坐着的默生。
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大步的走上前,换上和蔼的面孔,释放富有磁性的声音说道:“默生啊,今天又上树了,怎么啦,不开心吗?”默生先是一愣,如果不是文鸳叫他的本名,他都差点儿忘了自己的本名,自从他习惯了用爬树来逃避不断听到的争吵声,他的名字被人们玩笑式的以树猴子代替了。
从愣怔中回过神来,默生抬头望了望家的方向,低下头弱弱的回了一句:“他们又吵架了。”文鸳当然知道说的是谁,这正是她期望的。
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关切的说:“大人的事情多,总有不顺畅的时候,就像你们这些小娃娃不也是为了一个小玩意儿也会吵架一样啊,他们不一定是吵架啊,也可能只是嗓门儿大呢,好了别不开心了。”
她继续说,“你看树上的杏儿已经都熟透了,不长毛儿的杏儿可不是哪儿都有的,快摘一个尝尝。”默生抬头看了看,确实有很多,因为心情不好从来都没注意过,即便这杏子果香四溢。这会儿大概是饿了,他闻到了这果香,太好闻了,他吞咽了一口口水,可他又害怕高,犹豫着。
文鸳说:“别担心,姨娘在下边儿接着你。”听到文鸳这么说,加上饿了,默生壮了壮胆儿爬了上去两个小树杈,觉得没那么难,就继续往上爬了几个大树杈儿。爬的高了,视野也开阔了。
这个高度正好能让杏树旁的大院儿景象一览无余。虽然默生家就住在大院儿边儿上,可是他还从来没有进去过这个人们称之为地主院儿的地方。
大院儿是联排的房子围成的标准的长方形,住着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四个角上的房子最宽敞也最舒适,分别住着的是,来自四川的罗先生一家四口,住在大院儿的东北角儿,来自河南的裤裆张二头一家六口,住在西南角儿,从山东来的然三炮一家五口住在东南角儿,还有陕西的南三一家八口住在西北角儿,其他位置上的房子基本就是他们的亲戚朋友,这是他们集资盖的,时间长了就变成他们的私产了,也没人敢过问,就连乡干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大院儿的中间还有一些娱乐设施,可供大院儿里的孩子们玩耍,这一点就连乡里的干部的家属院儿都没有,他们也着实羡慕过。大院儿里西北角有一个小门是出口,平时门都锁着,除了住户一般人进不去。
默生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也是眼馋了一会儿。文鸳看到这里也是很满意的露出了微笑,继续说:“摘到了吗,味道怎么样?好吃吧,姨娘小时候也喜欢摘这里的杏儿,好吃着呢。”
默生摘了几个,低头轻声喊着:“姨娘你接着。”说着就一个一个丢下去。文鸳轻松的都接住了。默生坐在一个顺溜的粗壮的树杈儿上开始吃起来,边吃还不住嘴的说:“姨娘真是好吃,你还要吗?我再给你摘。”
文鸳开心的回道:“不用了,姨娘现在吃不了凉的,你自己吃吧,下次不高兴了,就往高了爬,你就会高兴的,记住了吗?”默生点头像捣蒜锤一样,还一直说:“谢谢你姨娘,你人真好。”文鸳开怀的大笑起来,她从未这么忘情的笑过。点着头挥着手离开了。
默生目送着文鸳离开直到文鸳的背影消失在大院儿的转角处,才又开始继续摘杏儿,心想着,爸爸妈妈吃了也许会像自己一样开心起来,就不再吵架了,心里越想越开心。
摘了三四个手里已经满了,他试着站稳,腾出一只手来把短衫底下扎进短裤里,这样就制成了一个大口袋,前前后后能装很多,他不停的摘,直到杏子满到脖子根儿,才停手,他背着一肚子杏儿回家了。
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不再争吵,各自在一间房里不吭声,默生把杏儿先是递给了爸爸,然后递给了妈妈,他拉着爸爸的手去找妈妈。他把爸爸的手搭在妈妈的手上说:“爸爸妈妈不生气,杏儿可好吃了,吃了我们就是开心的一家人。”
他自己跳到床上,轻轻拉开短衫杏子掉了出来,他拍着手说:“你们看我们有这么多好吃的,妈妈以后你不要总是骂爸爸好不好,你看我给你摘了这么多好吃的,可甜了。”说着递到妈妈嘴边,妈妈的脸上说不出的表情,摸摸他的头便出去了。留下爷俩干坐着。
默生低下头对爸爸说:“爸爸我们是男子汉,不要跟女孩子计较,以后我们一起保护妈妈好不好,不要再跟他吵架了好不好。”说罢他抬起头用那渴望的小眼神盯着爸爸,希望得到爸爸肯定的回答。
爸爸没有吭声,仰起头止住即将决堤的眼泪,把默生拦进怀里轻拍着。
三
这一天,对于默生又是一个不快的一天,爸妈再一次为不知道什么的小事争吵起来,妈妈嚷嚷着爸爸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爸爸坚持着如果不是我爹娘你以为我会要你这个破落户,妈妈砸了碗碟,爸爸摔了桌凳,屋子里乱作一团,默生趁乱逃了出来。
他又爬上了老杏树,他记得文鸳姨娘说过爬的越高就越会开心,就越有别样的风景,他就一直往上努力的爬呀爬,直到顶上的树枝发出咔吱的声响,默生也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这是个不好的信号,他往下滑了两个树杈,找了一个靠近大院一边的稳当的光滑树杈坐下。
看着大院儿里的孩子们玩儿的不亦乐乎,自己也跟着嬉笑起来,他觉得这算是他的开心,心里默念着文鸳姨娘说的真对,爬的高就越开心,他心里太喜欢这个姨娘了,下次见了她还要给她摘杏儿。
忽然他看见一个他娘模样的女人开了大院儿的大门走进东北角上的一家,他心想着就想要叫出来,可又怕叫错了,他就这样等啊等,一直等到天黑。
大院里不像外边儿的边户,院子里到了晚上也是有灯照明的。天黑下来,大院儿里也明晃晃的,默生终于等到东北角上的那间大房子的门开了。
妈妈模样的女人走出来,挽着旁边儿一个汉子的胳膊,默生感觉心里不舒服。他本来不想看了,想下去,可他又有些怕了。
大院儿外边是没有灯火的,树下黑黢黢的,他心里害怕,转念一想,她要是妈妈,就一定会来接他,自己就一定要把她带回家,硬着头皮等着,等着他们一步步靠近。
直到他们走到游乐架子边上的凳子上坐下,默生十分确定那是妈妈,便大声的在树上喊,“妈妈,妈妈,我害怕,你抱我下来……”大院儿里的两人齐刷刷回头看,看见了摇动的树枝上的默生,妈妈突然站起来,大声说:“默生别动,妈妈这就过来。
扭头就往外跑,汉子也跟了过去。”默生见妈妈来了,就放心了,也高兴了,想要自己下去,可是天太黑,他又小,一脚踩空从树上摔下来,等到妈妈赶来,默生已经倒在血泊里,不省人事。
妈妈抱着默生嚎啕起来,汉子拽了一把默生的妈妈,道:“赶紧去医院”。默生妈妈抱着儿子起身坐上汉子的车奔医院去了,月光下,电线杆子的阴影里一双眼睛目送他们离开,怔怔了许久才离开,去向默生的家里。
四
“乔传,在家吗,不好了,我看见默生从树上掉下来,他娘抱他上了南文白的车,你快去看看吧。”一个别样的声音在院墙外传进了。院子里一阵急匆匆的步伐,回复到:“谁啊,大晚上咒人,你他娘的欠揍啊。”嚷嚷着走到院外,不见有人。
正准备扭头回去,然三炮正好经过,道:“传哥,你家小猴子从树上掉下来你咋还在这儿,没去医院啊,刚我看嫂子和南文白奔医院去了。”乔传一怔,骂骂咧咧道:“你小子有完没完刚才就是你吧。有两个臭钱你就不当我们是人了?”
然三炮气不打一处来,本想回嘴,看他略有醉意的样子,说了句:“我刚到,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再不去医院能不能见到你儿子最后一面可不好说。我看到的时候脑袋上可都是血。”说罢就走了。
一阵风吹过乔传打了个冷战,稍微冷静下来,骑上车奔镇上去了。等他到镇里的时候,孩子已经躺在进病房里的床上但还没有醒来。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又恶狠狠的瞪了一眼南文白。
南文白没有搭理他,悄声跟默生妈妈说了两句就离开了。乔传本想抓住南文白,他老婆扭头冷冷的瞪着他道:“这里是医院,你儿子刚才也是他救的,你别找事儿。”
乔传没有吭声,一屁股坐在床边儿的凳子上伸手握住儿子的手,摩挲着,默念嘟囔着。默生妈妈在另一边儿,也握着儿子的手亲吻在嘴边,眼泪默默流出。
两个人谁也没有吭声,就这样一直坐到天明。接下来的两三天一直如此。直到第四天,默生醒过来,却谁也不认,呆呆的坐着,医生做了检查,除了脑部不可逆的创伤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了,这个需要回家康复,也可以去康复中心,希望会大一点,费用会比较昂贵,最终他们选择了回家康复。
回家后他们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吵过一次架,而默生也再没有出过门,每天都在院子里坐着晒太阳。
时间一天天过去,对于默生的照顾两人都有些放松了下来。
这天,默生妈妈先出门去医院给默生拿药,大门忘记关上,而爸爸则接到了文鸳的电话说是家里的龙头坏了,请他过来看看。
接电话的功夫,默生把床尿湿了。他略生气,罚站默生在墙根下,又不得不先把被褥拿出到院子里晒,然后拿着尿湿的床单去另一间屋子去泡上搓洗。大概半个小时的功夫,他晾好床单被套,准备给默生穿衣服,可怎么也找不到默生,他冲出屋子,看到大门开着,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出门去找。
五
乔传抱着默生痛哭着,眼泪不住的往下流,整整一个晚上。天明十分,乔传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步一步朝家走去,就这样从镇上走回乡里。到家的时候默生的娘恰好晕过去还没有醒来。看着床上的女人他怒火不打一处来,一手抱着儿子的尸体,一手将女人从床上掀下来,女人重重的摔在地上,晕晕乎乎醒过来,看见儿子,她想要上前,被默生爸爸一把拦住,又是一推,女人撞在水槽上,摔倒在地,痛的脸几乎变了形。她再次爬起来,继续想要去摸摸孩子,男人又是一把把她甩开了。恶狠狠的盯着他:“如果不是看到你丢人现眼的模样,我儿子也不会从树上掉下来吧,今天又怎么会这样,你不配当娘从我这里滚出去,以后我们各回各路。”女人先是愣住,久久不能回过神来。男人见状恶狠狠的从牙缝里挤几个字道:“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再不离开,别怪我不客气。”说着,男人一把又一把不由分说的将女人推出了大门外,关上了大门。乔传回到屋内,烧起了灶台,把儿子放在炕上给他盖上了厚厚的被子,还一边嘟囔着:“儿子这样就不冷了,一会儿咱爷俩吃饭,吃了饭好上路。”边说着,边笑着,抚摸着儿子。
六
又一年清明,文鸳提着鲜杏儿拿着黄纸去公墓祭拜。默生的坟头放一盘鲜杏儿道:“别怪姨娘。”旁边儿的坟头烧一把黄纸,:“传哥究竟是你负了我,你不是说没了孩子我们就永远在一起吗?可是你却抛弃了我。”说罢,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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