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少年后，当我们站在十字路口，看着钢筋混凝土森林下穿梭的车流，一定会想起，十年前那个潮湿闷热的夏天。
那年夏天校园里依然喧嚣。不同的是，苍绿的树荫下打球的身影越来越少，高三教室从四楼搬到了一楼，有的班级后墙挂上了“冲锋吧战士们”的板报，狭小的课桌上摞上了高高的习题册，躲在后面，睡上一节课也很难被发现。沉闷空气掺了越来越多的焦虑，即便打个瞌睡，梦里也满是枯燥的题目。课间，开始有人交流哪个牌子的茶叶更提神，干嚼咖啡有没有用，哪个学霸上课打游戏回家却学到深夜。临近填报志愿，高大上的专业，使人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那段岁月有太多故事，青春、友情、梦想、奋斗，是雄姿英发的过往和接近完美的回忆。那是你人生的西元前。
二
毕业了，日子像按了16倍速的快进，所有的一切迅猛的砸来。稚嫩的理想和现实剧烈碰撞。经济下行，在大众创业万众创新推进乏力的背景下，互联网没有带来足够的红利，却释放了足够的焦虑：阶层固化、贫富差距……一些沉睡已久的词汇，仿佛解除了封印的粽子僵尸，炸营一样反复挤压揉搓尚在家庭、事业爬坡期的年轻人；朋友圈里，一些人开始谈逃离北上广，开始谈寒门难出贵子，开始谈被学区房赶出的中科院科研人员；码农不再成为极客圈里充满了自信的自嘲，58同城、华为等科技巨头揭下了温情脉脉的面具，苛刻的工作条件让昔日的天之骄子认识了资本的残酷，码农真成了一无所有的农民；搬砖民工、月光吃土，从调侃逐渐变成现实。吹起猪的风散了，遮挡裸泳者的大潮退了，资本露出它狰狞的面孔。
前不久，在举世瞩目的柯洁与alpha go的围棋对决中，素有娱乐圈纪委书记之称的王思聪怼道：
结果被网民们反复打脸。
其实撕去高大上的包装，围棋与娱乐的差别只在于体位。为何这一次王公子翻了船？更重要的差别在观众的屁股坐在了另一边。在娱乐圈你怼天怼地怼空气吃瓜群众们当戏看，但柯大棋渣走的明显是另一条路：
柯洁6岁时被送往丽水市围棋协会办的围棋班学棋。他对那段时光印象最深刻的是和老师下让子棋：“刚开始老师让我十几个子，一年多以后，就只让我三到四个子了。”就在此时，进步神速的柯洁被送往北京聂卫平道场学棋，一下从丽水的天才少年变成“泯然众人矣”。柯洁说，“那时候我棋力差、排名低，只能自己苦练；但是半天读书、半天学棋真的很累，作业每天都要做到晚上10点多，有时候吃着苹果就睡着了。”
娱乐毕竟不能当饭吃。不仅不能当饭吃，连画饼充饥都十分勉强。作为普通人，我们珍重自己的奋斗和付出，喧闹的电视机以外，还有永远堆满了文件的办公桌，还有比人还要疲惫的电脑，还有时刻等着接电话、发邮件的手机，人生前二三十年的习得的认知告诉我们，辛酸和汗水、智慧和勤劳理应有所回报。柯洁是所有奋斗者的理想和自我感召。
然而，王思聪们却嘲笑着这一切。
先确立一个小目标，赚他娘一个亿。没有王健林，就没有写字楼里白领们光鲜亮丽的生活；没有王思聪，就没有中国电竞的火爆。资本家和劳动力到底谁养谁，鸡生蛋还是蛋生鸡，这一旷日持久的争论终于有了荒诞的答案。在资本和市场的支配下，拳头和嗓门大于一切，世界完全颠倒过来。
比如，已从体育界走向喜剧界的中国足球，真的是不可救药？这帮人，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十几亿人里面，难道真的无法找到十几个人，上去踢场还能说的过去的球？查查男足注册球员数量就明白了。
2016年在中国足协注册的男子职业球员达到1853人，其中中超714人、中甲606人、中乙583人。143名男子职业球员完成国际转会，包括外籍球员102人。国内俱乐部之间的球员转会人数338人，含外援15人。女超、女甲联赛球员注册人数590人，10人完成国际转会。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业余球员在中国足协备案球员数量2016年达到55605人，较2015的42702人，2014年的35424人，总体呈不断上升趋势。
对比以下小国冰岛：冰岛人口30万，注册球员数量22100（占总人口7.4%），俱乐部90个，球队816支。
Population of Iceland: approximately 300.000 Registered players: 22.100 (7,4%) Number of clubs: 90 Number of teams: 816 Number of coaches: 327
How can Iceland produce so many professional football players
大国大国，仔细看其实就是个足球小国，连人均都不用算。
持续走高的房价，让足球日渐成为一项地地道道的奢侈运动。一个标准足球场，建成商品房公寓，能卖多少钱？日渐庞大的中产阶级，真有魄力博一把，让孩子走进乌烟瘴气的足球圈，以求在短暂的职业生涯里一球成名、一夜暴富？原有的举国体制瓦解之后，足球学校能否支撑下去，承担高昂的培训费用，培养大量的后备人才？踢一场比赛，有多少人能有钱又闲，现场观看球赛，支撑俱乐部给球员发薪水？中超霸主恒大，以地产起家。用高昂的房价干掉了无数足球场，断送掉无数平民子弟的足球梦巨星梦，稀释了全民观看足球的热情；反过来，却用极其雄厚的财力，买外援、养国脚，争亚冠，出尽风头，成为中超的一哥。现实就是这样黑色幽默。
亿万的屌丝，依靠个人的奋斗，把王健林王思聪们推上了历史的行程，反过来嘲弄着自己的一切。
相比之下，十年前高考的那些焦虑，在现实的柴米油盐面前便显得幼稚和渺小。
三
满怀恶意的想想，这种焦虑不会维持太长。
什么？上清华却买不起学区房？废话，买不起学区房你特么还想上清华？
优质教育资源和优质生源向发达地区迁徙，本是正常现象。对学校来说，大中型城市表面的生活成本高昂，行政成本却很低廉。土地、人力成本高？羊毛出在羊身上，地方财政拨付是全民用税收为学校买单，各式各样的择校费、学杂费，则是学生家长为学校买单；反过来，优越的区位条件带来的是对优秀师资、优秀生源的吸引力，与高级别教育主管部门沟通层级的缩短，以及通过优质生源积攒的强力人脉资源。
然而这样导致的情况是，不同区位学校急剧的强弱分化。此外，身处区县、城郊、农村的普通人家，不仅在财力上无力供养子女在大中城市、中心城区的重点学校就学；在能力素质上，由于优秀师资的严重匮乏，填鸭式教育出来的学生，也难以拼过重点学校培养岀的全面过硬的学生。
笔者求学之时，问题已初露端倪。县城的学生，争着挤进地市的重点高中；作为地市唯一的省重点，则基本垄断了重本录取名额；其他学校，就连成绩第一名的学生，排名都要一百开外。然而，地市重点中学也是教育资源不平衡的受害者，每年考入清华、北大的屈指可数，大部分名额被省城重点学校瓜分，再加上保送、自主招生等政策性倾斜，又落后一个身位。
如今问题更加严重。比如，县城优质生源，已经看不上地市的小庙，逐渐流向省城。在省城，应试教育只是选项之一，全方位素质教育培养下出来的学生，能力素质已经全面碾压只会考试的书呆子们。
一次笔者与人聊及子女教育。老兄满怀幸福的给笔者看孩子获得的荣誉：乒乓球、羽毛球、跑步，各类运动的奖牌；计算机、机器人各类比赛的奖状；钢笔、毛笔、诗歌、乐器演奏比赛拿到手软的名次。这些对个人能力的熏陶、学科间的相互促进、不断积累的自信，轻松吹散小城里孩子们靠考试积攒的底气。这些无一不是靠雄厚的财力、优秀的师资、先进的教育理念来支撑的，郊县工薪家庭的孩子，单靠“奋斗”已经很难追平。
四
教育是阶级流动的管道之一，教育资源不均衡，不单是原因，也不仅仅是结果。教育资源的分化来自广义的贫富分化，教育资源的的分化更会导致阶级流动的阻滞。
优秀生源、优秀师资向大中城市的涌入，会导致财政转移支付的回流，消解了政府平衡区域发展的努力。一些本就缺少财政收入、靠上级财政拨款的落后地区，把子女送进省城、地市，孩子的学费、住宿费用、日常消费，以及工作后的就业意向，全都回流到发达地区。补贴补贴，最后又补了回来，无疑加剧了落后地区的空心化。
在美国，一些黑人社区治安环境恶劣，辍学的青少年加入黑帮、酗酒、吸毒，公立学校教育资源匮乏，质量极差。对很多人来说，接受教育非但不能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还要缴纳一笔不菲的学费，更要忍受就学期间无法打工而带来的经济损失，于是陷入了“贫困-无知”的死循环。有人偏颇地认为，黑人懒，黑人笨，殊不知一个人懒是懒，一个群体懒肯定有深层次原因了：这是上升通道完全阻断后的自然反弹。
还比如，在贫富分化严重的拉美国家，选美和球星成为许多试图跨越阶级鸿沟的平民子弟的可能选项之一。其实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差别，造成这样局面的，恰恰也是阶层流动受阻。
原本就备受批判的金字塔型社会，当它跌落成图钉型，猜猜，会扎痛多少奋斗中的老铁？
五
教育本身的阶层流通功能也越来越弱。即便名校毕业，即便学习热门专业，工作之后也会很快分出三六九等。天资禀赋、个性特点只是原因之一，人脉、背景的作用越来越明显。十年寒窗，在一些人眼里不过是“低效的努力“。特别是近两年，社交网络里更是充斥着“比你优秀的人还比你努力”等成功学鸡汤，爆款文章粗暴地灌输着奋斗的鸡血，嘲弄着懒笨一无是处的屌丝。就连人民日报也被带偏了节奏。
这不仅让笔者想起个笑话：
两个人在森林里遇到了凶猛的熊。一人赶紧换上跑鞋系紧鞋带。另一哥们问：你穿上跑鞋也跑不过熊啊，老兄答道：起码我能跑赢你啊。
跑不过资本的大潮，至少跑得过不思上进的屌丝。很多人幻想着简单依靠所谓的奋斗，能够一定程度上改善生活乃至实现阶级的跃升，至少在分蛋糕的时候能够捡到一粒比较大的面渣。然而问题是，如果没有决定性的改变，仅仅让资本支配一切，那么摆在缺乏议价权的工薪族面前的是：越是没有止境的打拼，越会恶化行业生态，原本每天干8小时就能挣的工资，因为大家伙都在奋斗，你不干10小时就会被老板看作不思进取，就要打铺盖卷滚蛋走人。奋斗到30、40岁，很多人就要向相对缺少技术含量但竞争更为激烈的管理岗位、公关岗位、销售岗位转型，为什么？因为家庭、身体的负担，扛不下去了。不赶快抽身，很快就会被那些刚刚毕业、冲劲儿与十年前自己仿佛的年轻人所取代。这在作为新兴行业、朝阳产业、背靠资本的IT业，已经成为现实。资本的眼里，奋斗是廉价的可替代品。
六
高考那几天，朋友圈里疯转着《高考：社会公平最后的致幻剂 》和北京市高考状元熊轩昂的言论，心有戚戚。累过、拼过，挤过了千军万马，上了独木桥，然而现实的引力太过沉重，以近而立之年，买房垒巢、稳定工作、养儿育女，老人日益需要衰老的身体，种种嘈杂的声响中，所谓梦想，也不得不低下高昂的头颅。内心，也在焦躁的网络言论里愈加烦躁。现实中，社会上的各种解决方案都不理想，对个人来讲，能做的仍然只有奋斗，奋斗和奋斗。
2007年到现在已有十年。回味那时的青春、光荣与梦想，现实反倒充满了琐碎的苦涩。如果说高考前，还能有着平凡人不平凡的梦想，经历了十年的苦辣酸甜，成熟了，世故了，市侩了，想想平庸的自己，是否还记得那些可笑的豪言壮语？这十年，恐怕就是一幕从平凡到平庸的变形记吧。
目的虽有，却无路可循，我们称为路的，无非是踌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