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诊来一位头发鬓白的老太太,膝盖上压着一个已经开始褪色的手提袋,手里攥着病历,微胖的面庞是我最爱的老太太的模样。她一张嘴就让我为之侧目,这是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字正腔圆,自成优雅。她是一位嫁到南方的媳妇。
因为年后的外科门诊来人不多,这位老太太已经是系统上显示的最后一位挂号病人,我便跟她聊了很多。
老太太说:“人一旦老了啊,连做一个手术也麻烦得很。前一段肚子老是难受,我也没在意,后来有一天疼得受不了,才赶紧去医院检查。大夫说要做手术,但手术也有很高的风险,说是要先做各项检查,都没问题,人家才敢给我做手术。我身体明明一直挺好的,上医院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她本来是一直笑着讲的,讲到这里,突然哭了出来,那一刻,我手足无措,只能蹩脚地劝她说,“小手术,小手术,你不用担心。”
老太太止住哭,抹抹眼泪,继续说:“我一寻思,既然要动手术就来大医院吧……不是怕死,我这把老骨头,谁知道哪天没准就死了呢,早预备着了……但是,我现在不能死……”
她终于收住了哭泣,嘴角又恢复了笑容,她说:“我还得帮我女儿看小孩了,才5岁,长得可水灵了,可懂事了。”
我逐渐从她零零碎碎的叙述中,依稀拼凑起她这一辈子的经历。
老太太,今年73岁。
她和老伴是在北京读书时认识的,后来跟着老伴的单位调动,不远万里一同来到了我们这个南方的城市定居生活,而原本她父母已经给她走动了关系,可以在北京某政府部门就职。而她为了追求爱情,一意孤行地选择离开,这可气坏了父母,以至于后来的十年间,父母对她不闻不问,纯当没这个女儿,连婚礼也没有送过祝福。
老伴家父母也离开得早,这么多年,他们两口子可以说都是相依为命,自己靠自己一路走过来的,中间没有得到过任何亲人的相助。两人的感情在磨难中愈发炽烈。
二老都曾在我们一家纺织国企中工作,当年纺织业有多艰难,他们的生活就有多困难,后来这个行业好不容易熬出了头,但是没有火多少年又遇上了九十年代的改制大潮。
所以老太太在跟我聊的时候,反复都在提一句话:“我们这辈子吃了太多的苦。”
然而,后面的日子更苦。
老伴在八年前,因为一场突来的疾病先走了。
她只剩下一个女儿。
老伴刚走的那一年,已经出嫁的女儿怕她出事,陪着她住了小半年。看她还是热热络络的生活,微笑,渐渐也放下心来。
女儿不止一次让她过去,大家一起生活。
一开始,她是拒绝的。
老太太说:“老人家和年轻人住不来的。像我晚上喜欢静,一点吵闹就睡不着,还有看电视也看不到一起……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自在。”
后来,女儿生了小孩,不得已,老太太只能去帮忙了,这才住到了一起。虽然带小孙子很快乐,但也很累,女儿他们根本帮不上忙,还添乱。
就比如今天来看病,老太太跟自己闺女说了,但女儿她实在走不开,有个重要项目在做,老板不给批假。女儿想让她等等,老太太想,不趁现在幼儿园开学,哪里还有什么机会,便自己偷偷来了。
“我们这一辈子,过了太多苦日子了。一个人来看个病,办个住院,不算什么大事。”
这句话,老太太反复念叨了好几遍。
我当时劝说:“苦日子过去,就剩好日子啦!你老还年轻,日子还长着了。把病治好了,孙子也长大了,天伦之乐就在眼前了。”
但在我心里,看着她有点发红的眼眶,丝丝的银发,我却十分坎坷。
老太太还能有多久好日子呢?
她所谓的苦日子,我又能真得能体会多少呢?
我不过才活了三十来年,哪里能比同老太的年岁经历,何况她们的那个年代又如何能跟我们相比。
老太太越是这样对着一个陌生人哭泣,倒尽心事,我越能猜想,她当着亲闺女的面肯定一直是微笑自若的温良性子,这些话,她从未对女儿说过。
我想,要是她的他还在,该有多好。
我静静看着她,脑海里却一点点无法抑制地浮现出外婆外公的脸庞。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
她的那一辈子,那一辈子苦,一辈子甜,一辈子里的心绪起伏,担过的惊,害过的怕,挨过的痛,终究在他走后,成为闷在心底,任旁人伸尽手臂,永远也无法再开启的秘密。
只能和自己,自说自话。
我们活着竟是这么孤独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