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世事如潮，人事如水，一切的一切，都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就连号称长生不死的神仙，亦不例外，不过是比寻常人多活几载，终究都会烟消云散。
那座被山下村民传的神乎其神的小山，渐渐变的有名起来，许多人慕名前来，欲一探究竟，异象却再也未发生过。村民与来客争的面红耳赤，来客摆出一副口说无凭，眼见为实的模样，村民俱都哑口无言，心里诽谤它道，怎也不争口气，以前隔三差五便会来一回，现在却消停起来，让自己在外人面前脸上无光。
见上山再无异象，亦无电闪雷鸣，有些胆子大的，找上几个要好的朋友，喝几口烧酒，互相以壮声势，嘴里骂骂咧咧道：“奶奶的，来到我们村这里，是只虎，它得给我趴着，是条龙，它的给我盘着。爷爷还怕了他不成。”周围人都连声附和，让开去路，让他走在前面。
山里人俱都淳朴，大话已说出去，怎好再收回，若是此时退缩，以后落得个软脚虾的名头，这日子可是没法过了。当下心头一横，昂头挺胸，迈起大步向山上走去。路上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伙伴，生怕一转头，发现周围只剩自己一人。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一会便到了山顶，四下望去，也无特别之处，倒是不知何时，山顶有了座小庙，庙门左侧是块大石头，右侧却是一个小池塘，一个和尚正站在小庙门前笑呵呵的看着他们。
众人一见是个和尚，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放下心来，领头那人刚想抬脚走上前去与那和尚打个招呼，其中一个同伴拉住他，悄声对他说道：“我听些游方的道士说，山精鬼怪，若是修炼的时间长了，俱能变化人形，迷惑人心。你我从未听说山上有座小庙，这和尚太古怪！”
领头那人一听同伴如此说道，慌忙将抬起的脚收了回来，一行人满眼戒备的看着那和尚。和尚也不着急，只笑呵呵的看着他们。有人鼓起胆子，大声对和尚喊道：“兀那和尚，你是妖怪吗？”
那和尚也不回答，定定的站在那儿看着他们，仿佛是在说，我已经等你们很久了一样。
一行人与那和尚对峙了盏茶的功夫，也不见那和尚有别的变化。领头那人转身对方才警告自己的同伴说道：“若真是妖怪，直接一口将我们吞了便是，哪还用的着费如此周折，你胆子也太小了吧。”说罢转过身来向和尚走去，身后那人被说的面红耳赤，未免继续落得个胆小的名声，只得硬起头皮跟了上去。
待走进，细细打量那和尚。不高不矮，寻常人的身材，额头有些高耸，看年纪也就二三十岁的光景，不知怎得就看破红尘，剃度了。头上还有些新长出的茬子，却是白色的，一行人也未注意到这等细枝末节。
和尚双手合十，向诸人行了一礼，诸人学着和尚的摸样，赶忙回礼，一时间倒是手忙脚乱。
众人见那和尚只施礼，却不口宣佛号，以为他是哑巴，着实无趣，再者目的业已达成，便转身下山去了。
自此，山上没有什么妖魔鬼怪，只有做小庙，庙里有个小和尚的消息便在山下传开了。穷山僻壤的小山村，哪里会有道士和尚愿意来此布道，和尚在山里人眼里，是跟超脱的神仙一类的存在。
小山村这等穷乡僻壤的地方，油水也少，寻常道士和尚本就不愿意来此布道，更不用说盖个小庙，在此常驻了。渐渐的，小庙的香火也旺了起来。婚姻嫁娶，娶妻生子，仕途经济凡此种种，都会来小庙求签问道，祈求菩萨保佑平安。
小庙大殿里，供的是观世音菩萨的塑像，塑像下方摆着一个供桌，上面摆着各色法器，桌前放着一个小箱子，上书“功德箱”三个大字，箱子再往前摆着几个蒲团，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左边一间是方丈室，用来接待贵客所用，不过大部分时间都空着，右边一间摆着八百罗汉。庙后搭了间草棚，和尚便住在那里。
出得庙门，左边放了块大石头，据些上了年纪的猎户说，之前还看到石头上有些朱红色的大字，不知现在怎么没了，约莫是被雨打风吹去吧。右边是个一丈见方的小池塘，清澈见底的水里，养了几条红鲤，在里面欢快的游动着。池塘正中间有一株莲花，绿油油的茎子矗立在水中央，花骨朵还未长成。
山民俱都知道，那莲花对和尚来说，是件金贵的东西，若是刮风下雨，和尚搭块木板，去给那莲花撑伞，雨水打湿了自己的身子都不在意。寻常若是没人来上香火，和尚便坐在木板上，看着那莲花，一看便是一天。若是有顽皮的孩子，想去摘那莲花，和尚总会在他们还未动手时，便出现，手里提着跟棒子，一见和尚出来，那些孩子便一窝蜂的散了。
就这样，春去秋来，寒来暑往，也不知多少年过去了，池塘里的莲花含苞待放，小和尚也慢慢的变成了老和尚。老和尚老到山下的人，没一个人能说清楚老和尚的年纪，只记得从自己小时候，老和尚便在那里，听他爷爷讲，他爷爷小的时候，老和尚也在那里了。
渐渐的老和尚满身都是腐朽的味道，一只脚已经踏进了坟墓，仿佛一眼看不到，他就会到下，去西天见如来佛祖了，晃晃悠悠的走着，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很大的气力。
太阳向西落去，夜色渐渐爬满了天空，天上的繁星一闪一闪，如同宝石一般。老和尚坐在庙门前，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道流光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小山包上闪现不见了。
庙门前，红光一闪，显现出一个人形来。老和尚缓缓的抬起眼皮，仿佛抬起眼皮对他来说都是一件很耗费气力的事情。看着来人，老和尚瓮声说道：“你来了。”
那人身子一震，满眼都是震惊的目光，穿过老和尚的肩膀，去看那大殿里的功德箱，又收回视线，看着老和尚说道：“它满了？”
老和尚没有说话，缓缓的点了个头，过了许久不见来人说话，老和尚续又说道：“五百年了，我的大限也快该到了。”
那人问道：“值得吗？”
老和尚没有答话，扶着门框，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池塘前，看着池塘中那株即将盛开的莲花，满眼都是满足，仿佛一个画家，看到最满意的作品，虽然它会耗尽自己的生命，如同干将莫邪一般，为了铸成世上最锋利的宝剑，就算用自己当做剑引，又有何妨。
老和尚也不回身，看着那莲花，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莲花，亦或是对来人，说道：“你问我值不值得？其实无所谓值得与不值得。”
说罢一挥手，空气中波纹俱当，慢慢显现出山下村民的生活景象，老和尚指着那景象说道：“你看那山下的孩童，若他喜欢吃冰糖葫芦，恰巧身上又有一两银子，若是让他用一两银子与那小贩换一串冰糖葫芦，孩童必然欣喜若狂，用不能吃不能喝的一两银子，去换一串自己最喜欢的冰糖葫芦，为什么不换？小贩亦是欣喜，一两银子卖一串冰糖葫芦，自己也是赚到了。若是有大人看到，必会觉得不值得，因为一串糖葫芦只值五文钱。但孩子没有那么多的值得与不值得的概念，我喜欢的东西，哪怕用再多的东西，我都愿意交换。”
“你觉得不值得，无非就是我付出的太多，没有得到回报。可若是所有的东西都标上价值，用值得与不值得来衡量，那整个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你喜欢一个姑娘，她不好或者是门不当户不对，若是有人为此愿意放弃家业，身份，地位，旁人必会骂他傻子，有这等条件，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我们便会说，她不值得你这么做，天涯何处无芳草，总会有更好的人在等着你。”
“我们为什么过的不快乐，恰恰是因为我们万事都用值得与不值得去衡量，而不问本心。得到一件东西，以为值得，便欣喜若狂，过段时间，腻歪了，又发现不值得，便又不快乐起来。”
“我觉得值得，就行了。五百年的生命，若是没有个念想，说不得我早就身死道消了，五百年闭口禅，又有什么。十万功德，不是一样积攒够了？”
来人静静的听老和尚讲完，没有答话。老和尚还待再说，突然天空中风起云涌，二人皆抬头去看天空，又对视一眼，老和尚说道：“时辰到了！”
云层中飞出一道乳白色的光华，笔直的刺破天空，打在小池塘中的莲花上，原本含苞待放的莲花，慢慢张开，最后完全盛开，脱离荷茎，不住旋转，顺着光华，飞向天际，不见了。
四周又暗了下来，老和尚看着空荡荡的荷茎，头也不回的说道：“回去吧，以后也不用来了，还有八年，哎·········谢谢你！”
那人看着老和尚苍老的背影，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说道：“世上最容易的是坚持，最难得也是坚持。说简单，因为不论人神，都会有执念，有执念便会有坚持。但一旦加上时间得属性，又会变的十分艰难，一年，十年，一百年，一千年？”
老和尚转过身来，只见那人张开手掌，掌心里静静的躺着一个物什。那人又开口说道：“这件东西还是你亲手交给她，比较好。”
老和尚静静的看着那链子，长长的叹了口气，说道：“好吧，一切皆因这东西而起，也改让它在我这里结束了。”
一阵微风吹起，原本站在空地上的那人已不见了，只剩一件东西静静的飘在空中，老和尚收起那件东西，慢慢走到大殿中，收起功德箱，抬起头，看着菩萨的塑像，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转身便进了殿后的草庐里。
山下不知何时来了户姓那的人家，夫妻二人做着些寻常的营生。但却苦于多年没有子嗣，前些日子去山上祈福，祈求菩萨能让他们有个一儿半女。谁知倒也灵验，没过多久，妻子便有了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生下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女孩降生的第二天，门前便来了条大黑狗，令人称奇的是，那黑狗不吵不闹，只是静静的趴在门旁。
山上的老和尚也罕见的下山来到那家门前，叩响了木门。男主人打开木门，一见是山上的老和尚，立刻躬身行礼，便要迎进屋里。
老和尚接连摆手道：“此次下山不好耽搁太久，只是不知令爱取名与否？”
山下之人都道老和尚是个哑巴，这时却开口说话，不免有些不知所措。
老和尚见主人这等模样，又说道：“老衲不说话却是因为在修闭口禅，昨日菩萨托梦与我，说与令嫒有缘，因此特下山一看。”
主人连忙又施起礼来，多年夙愿终得偿，山上的老神仙又特地下山告诉他，孩子与佛有缘，喜色爬满脸庞，不住的搓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想起老和尚问的事情，回道：“我与内人正在商量此事，还未有个结果，既然大师有意，悉听尊便。”
老和尚施了一礼，说道“古语有云：‘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我佛亦有拈花一笑之说，便取名嫣然，不知施主意下如何？”
男主人一听此名，只觉得好听，接连应下，赞道：“大师高见！”
老和尚转身便走，嘴里说道：“此间事情已了，我也要回山上去了。若施主有心，八年后带令爱到庙里还愿就是。临到门前，看了看门旁的大黑狗，黑狗也恰巧抬起头来，乌黑的大眼珠直直的看着老和尚，一人一狗对峙了有盏茶功夫，男主人看着一人一狗这模样，只觉得奇怪，难道这狗也与佛有缘？
刚想开口与那老和尚交代情况，和尚仿佛知道他要说话一般，头也不回的说道：“若它不愿意走，就留着吧！”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自从下山之后，老和尚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却并未倒下，好像还有心愿未了。就这样，匆匆过去八年。
男主人如约带着女儿到小庙里还愿，老和尚特地从草庐里出来接待，中间有人寻他，便将女儿留在小庙里。
小女孩却生生的站在那里看着老和尚，身后跟了条大黑狗。老和尚堆起笑容，挤起满脸的皱纹，眼睛只眯成了一条缝。笑呵呵的对小女孩说道：“你来了。”
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