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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东子十一岁,上小学五年级,胸前整天飘着红领巾,放牛放羊也一样。东子机灵,背书好,写作文也顶呱呱;身子骨也壮实,挑肥背米,能当半个劳动力。他是老刘家唯一的男娃,本来东子爹还打算要个南子、北子,无奈囊中羞涩,身有余而钱不足,只好作罢。东子有个姐,叫春兰,大他两岁,个头窜得如同一棵柳,眉清目秀,扎一麻花辫,和东子在同一所学校念初中。
村子紧挨乡街,坐落在几座山梁上。站在屋后的山包上,前后左右数一数,不多不少,刚好九十九座。
开春的时节,东子爹跟一帮村里的青壮年匆匆忙忙种了玉米,埋好苕母,便背上麻袋,十来个人一起走到山外,买个绿皮火车的站票,去南方打工了。
东子姐弟一放学便飞奔回家,帮他娘干农活儿,比如种瓜点豆,抓鸡捉狗,挑水捡柴,烧火做饭……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豌豆开了轻盈的花,紫粉粉一片片;胡豆结了嫩绿的荚,沉甸甸一串串。桑树抽出长枝大叶,显摆出乌红乌红的大桑椹。蜜蜂们早出晚归,划完那一片片金灿灿的油菜田,个个累得瘦了一圈的样子。漫山遍野的麦地褪了浓绿,一天天成熟起来。
开始有人收麦,大妈媳妇们把熟麦割倒,就近选那宽大的石坝作为晒场。几个夏日照过,便可以脱粒,用风车扬了芒,装进化肥袋子背回家去。
油菜也开始插队,圆鼓鼓的荚儿由绿转黄,田间地头的事儿愈发多了起来。布谷鸟在山野不停聒噪,农人们恨不得插上翅膀,一溜儿能把新粮兜回屋去。
就在那个时节出了怪事。
临近端午的一个傍晚,星星月亮老早便登上了中天。东子刚刨进嘴里几口宽面,最后那几根还没咽下肚,屋后的山包上传来一声沉闷的惨叫,啊—嗷—嗡啊,啊———拖出了太长声,他听得发了呆。
他赶紧揉了揉眼睛,院外的李子在枝头青黄一片,菜园的四季豆一根根迎风摇曳。面碗里猪油的香气不断扑进鼻腔,一切都是那么真实,不像是幻觉。
一阵夜风拂来,山上的树沙沙作响,立体声很强烈。他赶紧刨完面,春兰正在舀猪食,下一步该轮到他洗碗了,然后跟他妈上屋后的山包纳纳凉,顺便看看有没有人偷南瓜。新瓜已挂上藤蔓,一个个绿油油、圆滚滚,怕有些家里粮食果蔬有些匮乏的人——比如王二嫂,控制不住,偷摸顺回家去;所以不时得田边地角露下脸,尤其是一早一晚。
这时那瘆人的“啊—嗡—呀”又开始了,还带了尾音儿。想想那山包下面一大片坟地,这玩意儿不是个鬼?还能是个人?
显然不止他一个人清楚地听到,连附近路上晚归的人们都开始了奔跑。母亲放下搭在肩上的毛巾,想去把外面洗衣台上的半簸箕胡豆荚收进来,终是不敢。
母子三人急匆匆闩门,闩了堂屋闩厨房。想想牛棚还在院角敞着,他妈几次去摸了手电,终于不敢出去。
“啊——嗷”,又开始一声,春兰身子开始筛糠,低声抽泣起来。
他妈终于放弃了外面的大黄牛,不再去摸手电筒,而是把他姐弟俩紧紧拥进怀里。
其实他好几次在心里劝他妈,都这个时候了,还管啥牛呢?再说了,到底牛大还是鬼大?谁又知道呢?但终是没有说出口。
外面似乎安静了起来,他们把桌子、木盆顶在门后,以防万一。
电灯是早关掉了,黑暗中三人明显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过了十来分钟,东子妈摸到板凳边,蹑手蹑脚地坐下。这时更大的一声惨叫从后山传来,声音直接穿透屋顶上的瓦片,硬生生穿透耳膜,直达心室。
东子心头窜起一股火,他妈的,这时谁来讲没有鬼,一定啪啪给他几个耳光。
这么大的声响不可能别的人听不到!
又过了好几分钟,村里的大喇叭直接响起,没有直说这个事儿:通知,通知,本村二十到五十周岁男性,请带上钢叉、红缨枪等防身物品,村前大石坝集合,村前大石坝集合!
话音刚落,大喇叭里还在响着村长放下话筒的滋滋杂音,又一声长啸响起,声音更加洪亮,如同在耳旁不远一般。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外面的道路上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还有湾里漆老大的声音:这也没有啥嘛!漆老大胆子大,声音也大。
话音隐约刚落,再一声惨叫炸雷般响起。紧接着是漆老大的惨叫,他叫的是妈呀,全村人都很清楚地听到。
三人摸进他妈的大床,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天亮就好了,母亲安慰他俩。
第二天开门比平时晚了接近一个小时。母亲数次从门缝往外看,至少院子里没什么不明生物,准确说是鬼东西。她看外面都是非常小心,眯缝着眼,快速一暼便闪到一边,生怕那些细小的缝隙突然穿进来什么可怕的爪牙。
东子坐在桌旁暗想,这到底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他在去年见过坟地那边的鬼火,也只是一闪一闪不断跳跃,也没这么瘆人。
牛棚的牛“哞”地叫了两声,三人才想起昨晚没给牛喂水。
远处的道路似乎有人经过,不一会儿传来人的咳嗽声。东子扛过堂屋的大铁锹,示意老妈开门。
门慢慢打开,完全没有一丝声响。外面天已大亮,远处田地里半人高的玉米绿油油一片。路上有外村的人背着背篓挑着担匆匆前行,边走边大声说笑聊天。
房子不远处住着的五爷牵牛经过,母亲问他知不知道点儿什么,五爷拼命摇头,神秘地说,昨夜七八十口人沿着后山翻了个底朝天,啥都没找到。
路上有学校的学生背着书包往前走,东子姐弟俩也匆匆刨过几口稀饭,收拾书包出了门。
大家伙儿忙着抢农时,田地里,道路上,人渐渐多起来,但大伙儿脸上依然难掩狐疑,却又刻意不提昨晚的事儿。
不提归不提,中午大家收工吃午饭的时候,梦魇般的声音再次传来,声源地好像比昨晚移动了一点。
东子妈熟练地闩上除牛棚外的所有门。外面依然是烈日炎炎,有蝴蝶从院里飞过。
大喇叭再次响起,除了时间有所更改,内容同昨夜完全一样。
这天上学,邻村的小胖墩儿明显心不在焉。东子心里纳闷,这小子天天吹嘘上学路过的青冈林里遇到过长金毛的猴子,没人信,自个儿也就没劲儿了。
东子凑近他,今儿个没看到长金毛的猴子?小胖墩儿沮丧地摇头,还瘪了瘪嘴。
下午放学的时候,搜了一下午山的男人们从村口把孩子们送回家,顺便告知即日起不用上课,村里会统一跟学校对接。
晚上母子三正纠结吃点啥的时候,才发现昨天发的白面已经把盖在上面的纱布顶起来老高,便摸黑做了馒头,放锅里蒸。东子把火烧得老旺,他想起以前姥爷讲过的鬼故事,鬼总是怕火的。
搜山队的工作依旧在开展,黑夜里能清晰地听到鸟儿飞出树林扑打翅膀的声音。
效果是然并卵的,夜里九点过的时候,后山的惨叫更加瘆人地响起。
东子妈摸索着找出屋里过年剩下的香和纸钱,给祖宗牌位烧上。
夜里不知是几点,堂屋门响起低低的叩门声。
春兰没醒,东子娘俩坐起身,竖起耳朵听,外面又没了动静。正要躺下,那声音又传来,这次是什么东西划在门上的声音,吱吱个不停。
娘俩打算不管它,强迫自己闭上眼睡觉!
但门口的动静似乎没完没了。
这时后山再次传来那鬼哭之声,凄厉地响彻夜空。不一会儿隐约能听到搜山队的动静。
母子俩实在受不住内心的煎熬,摸下床,东子妈手里捏着剪刀,东子扛上了铁锹。他俩的心思几乎达到了惊人的相似:那鬼东西还在后山,又有搜山队在附近;门口说不准只是野猫野狗。除非,除非外面游荡的不是一只鬼,而是两只!
再不看个清楚,怕是自个儿的心脏跳不到明天——这咚咚地,如同打鼓。
东子妈依然没让门发出一丝声响,便开了一道三指宽的缝;眼神一暼,差点没背过气去——门槛在一团黑东西趴在那,隐隐做声,似乎是“吃、吃”。东子快速从桌上抓过两个馒头,丢了出去,替发愣的妈关上门,闩好。不过半小时后,后山的鬼哭依旧嘹亮,似乎生怕人们忘了这档子事。
天已经大亮,春兰已经起床,在桌旁做作业。东子想问他妈昨晚门外的事情,但终究没有开口——万一是自己没看清呢?这关键时候传出去,村子还不得炸锅?
东子妈也很疑惑,但天都亮了还怕个啥,再说,香都烧了,祖宗总得保佑保佑,难不成被鬼欺负到家门口?弄个断子绝孙?想到这,她便来了勇气,刷地开了大门。
外面一片宁静,李子的清香在院子里飘荡,黄牛吃草的唰唰声从牛棚传来。两人低头看门外的地上,干干净净,啥都没有。
田野里上工的人明显比昨天少了很多,漆老大上门来要了东子爹的地址,说村里今天会统一给在外打工的人拍电报,通知他们回来收夏粮。
这两天,搜山队唯一的成绩是找出了李寡妇藏在山后的一件旧汗衫。搜鬼的任务任重而道远,东子自然明白了收夏粮的意思。
午后,蝉们在树上拼命地嘶吼。东子手里摇着一把破扇,他抬头看屋顶亮瓦透进来的光;心里总感觉这光怪怪的。
突然,后山的山包上传来巨大的嘈杂声。仔细听,隐约可听清有人在叫,终于抓住了,终于抓住了。
家家户户的人都出了大门,往山上冲,一时间道路上尘土飞扬。
东子挤进去,一大圈人中间的石板上,一只灰白的大狗跟一头巨大的野狼躺在地上,被人砸破了头,呼呼喘着白气。这狗与狼的尾巴紧紧缠在一起,干着苟且之事。
村子渐渐恢复了平静,有人说,那其实并不是一只狼,只是一条打猎的狼狗,只是野性足了些。
傍晚,乡里的干部来搜走了那头狼,但把皮留给了村里。他们闻着狼肉的气味,坐上一辆小车,疾驰而去。
漆老大说,县里分管畜牧的副县长最好那一口。那些狗日的!他狠狠骂道。
东子心里犯了难,这又跟那狗有一毛钱关系。
这天去上学,小胖墩儿又恢复了活泼模样。东子故意问他,这两天又看到那长金毛的猴子了?
小胖墩儿把他拉到一旁,神秘地说,还真看到了,一个瘦子从布包里,放出了那只猴。
那猴最先呆呆的,突然一激灵,飞身上了树梢,窜得远远的。他指着头上的蓝天,兴匆匆地说道。
东子眯缝着眼望了一下头顶的天,太阳在那明晃晃地挂着,田地一片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