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下来不久,我们就投入高强度的劳动----砍坝,要赶在雨季之前,把当年计划开梯田种橡胶的荒山野岭,砍伐清理出来。要知道,那是一大片原始雨林哟,但,寸草不留,要全部砍光伐尽,晾晒个把月,再一把火烧光!这是现代版的刀耕火种,不是战争的“焦土”之战。
我们与大森林的这场较量,对手自恃亘古不变的镇定,有理由藐视我们。树冠如旌旗蔽日、藤葛如巨蟒盘旋,两三抱粗的大树如座座敌楼。……但我们为这场较量已准备经年,甚至上书周总理申请。橡胶是战略物质,要自力更生打破帝国主义的封锁----我们是一群有信念的志愿者!我们不仅有青春生命,还有刀斧、炸药和“斯大林100号”(苏制的大型推土机)。
数月之后,较量有了结果。歼敌三千,自损八百,我们几乎累垮。但烧坝的熊熊烈火按时点燃了!这火如烽烟,传递着决战的信息。不几日,勐龙坝子都燃起山火。这是因为我们带了头,北京、上海、重庆、昆明的知青,几十万援军陆续开来,规模空前的砍伐已在整个西双版纳展开。
西双版纳的晚霞最迷人,烧坝时节,更有火龙与彩霞共舞。入夜,亚热带璀璨星空下,四野环抱的群山,都戴上耀眼的火环,真是大勐龙最壮美的景象。这是我们胜利的焰火,也是大森林告别的葬礼。
我的表现差强人意,盖因队长见我身单力薄,还算聪明伶俐,就派我一个技术活,跟着他用水平仪规划梯田。我还兼着维护生产队篱笆墙的活计,不,应该叫围栏,因为比小院儿的竹篱笆要高大密实得多,围护的范围也更广,包括生活营地、菜地和饲料田。
我很快学会“蔑匠”的手艺,一筒青竹,两剖三剖,劈成蔑丝,就可用来捆扎修补围栏了。我常常一个人背着青竹蔑丝,沿着围栏巡查、徜徉,这是我很喜欢的状态。工地嘶杀、炸药隆隆、机车轰鸣近在咫尺,我却与这片森林安然独处。
独处益于思索,思索未必主流:我们人类似乎是入侵者,这片森林的主人应该是那些野生动物们。在西双版纳几年,仅我亲眼见过的就有各种猴类、蛇类、鸟类、昆虫类,还有麂子、野猪、狗熊、印支虎等大型动物。它们经常来祸害菜地粮田,来无踪去无影,让你急不得恼不得。如此,我们只好像明朝人修长城那样,扎起漫长的围栏将自己圈养起来,而原来圈养的鸡呀猪呀却乐意钻出圈外,混成野种,要宰要吃,拿步枪去打。
生产队的后山上,长着两棵高大的野芒果树,庞大的树冠霸占了阳光,抑制了其它生长,树下就形成一片空场。这是我的私人客厅。芒果熟了的季节,我的朋友会不请自来,那是一群长臂猿,它们不惧怕我,我们已经熟稔得不分彼此。
我第一次见到这群猿猴,立刻跑回生产队报信,想抓它两只。同学们兴冲冲跑上山,两只狗叫着、更是冲在前面。但见,森林里骤起一阵狂风,树海翻腾、林涛阵阵。等同学们赶到芒果树下,只有一地果核,连个猴毛也不见!原来那阵风是猿猴呼啸而去的动静!这是我对朋友的一次冒犯,好在它们不计前嫌,与我和好如初。
后来我们真地逮了一只猴,可是,它的故事让人心酸。
那是在砍坝的尾声,山头都被剃成秃瓢。最后一棵大树也将被放倒,那猴,原本栖息树上无处可逃。初见它毛茸茸的一团,长不盈尺。灰红毛皮、圆头狭鼻,眼睛出奇的大,还有一圈黑眼晕。她萌态可掬,却动作迟缓,如未老先衰。她不知道跑,却害羞似地捂住脸。
天呀!这竟然是一只懒猴!她的肚皮上竟然还趴着一只幼崽(你去查查百度吧,她与大熊猫享受同样的保护级别)!
这对母子上门,我们待若上宾,但各种美食这贵妇径自不闻。有同学奉上一枚鸡蛋,她似乎有了兴趣,小手摩挲半天,熟练地啄一小洞,一吸而尽。原来这傢伙喜食鸟卵。
可惜我们的蜜月短暂,一夜,贵妇焦躁不安,阵阵嘶鸣。天明,我们发现幼崽夭亡!不忍她的丧子之痛,遂放归山林。
什么?你不信我见过老虎?
你这么突然一问,把我也问蒙了。我真的见过老虎吗?
说实话,我在版纳的许多经历,回忆起来就是亦真亦幻,倒不是记忆力减退了,实在是因为那片土地太神奇。好吧,我就讲讲老虎,反正你也是听故事,甭较真。
有一回,队里挑了几个精壮同学,由老工人带着进山伐木,准备盖瓦房的木科。我随队做饭。工地林深叶茂,又临着水溪,湿度很高。汗水浸透的衣服终日不干,我们就索性裸身干活,任由大汗流淌。热了、累了就跳进溪水,一爽解百乏。这是我们干活最痛快淋漓的一段日子。
上好的木材、一抱粗的红椿放倒了三棵,再扯开大锯改剖成檩椽。儿时歌谣“拉锯扯锯,姥姥家唱大戏”,此时方知这“大戏”不好唱。两人若是别着劲儿,累死也枉然。老职工教我们“三花锯”,类似“三浅一深”(偷笑,你懂的)。一锯吃木,两锯走空(带出锯末减少阻力),这才找到“大戏”的韵律。一时间大锯呲啦啦欢唱,艳红的锯末四下飞扬,一群野人赤身而舞!
到了夜晚,那是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哪怕满月,也寸光不进。只有窝棚里的一盏马灯,孤守森林之夜。有几日,林子里突然有了动静,黑暗中似阵风骤起,又似猛兽长啸,那声音低沉、威严,令人生惧。老职工细听,警觉地说,像是老虎!顿时窝棚炸了窝,磨刀的磨刀,擦抢的擦抢。队里有支枪,我们背了来,虽然十发九不响,但毕竟是条真正的汉阳造。
然而那低吼只是威摄,不肯前来。
我出了个鬼点子,让老职工持枪上树,他是退伍军人会放抢。树下拴起我们的狗,权作诱饵,我们想猎杀那只虎!殊料狗比人类更相信本能,绝无有我们那般妄想,始终夹着尾巴,蜷缩一团,不敢出声!
如此对峙了几日,虎啸渐渐远去,留下这亦真亦幻的故事。
咱们说回芒果树下,我巡山走乏了,来到私家客厅歇脚,靠在树下翻书。那群朋友,正在上窜下跳地采食芒果,间或,会丢给我几个。嘁!我不屑一顾更不会领情,我知道,那肯定是酸的,它们啃过。
我看的是《麦田守望者》,塞林格写的,是我离京时随手带的小说。我喜欢主人公歪带着帽子,四处游荡的样子。他才16,要守望悬崖边上的麦田,担心有小孩子掉下去。我比他大几岁,没那么天真幼稚,可我,守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