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的午后,万里皆云。田念云孤身驱车前往老家以例行扫墓。高速两侧匆匆涌现复淡出视野的白杨因初孕嫩芽,并无肥绿叶子的映衬而倍感萧条。
这是田念云回乡上坟的第二十一个年头。当年,她大她二十五岁,现今,她们只差四岁了。
车行至此,离目的地恰值五百公里。“儿行千里母担忧”的老调由不得随着情绪的低落浮现出来。“子欲养而亲不待”是惟有生母陪过成家立业的成人才有资格唏嘘的幸运。田念云什么也没有。有的只剩名字。
云香是母亲的名字。云,何来香?云既无香,便世无云香。平素里暗嗤跪拜神佛之愚夫蠢妇们的她却自觉冥冥中有天意。
想必当年起名田念云,意为父母相遇相爱之纪“念”,熟料竟成他日缅怀祭奠之怀“念”。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天亦有情。常逢清明云滴雨,此时云低香可闻。如此聊以自慰的与母亲近方式,似得证念云之“名至实归”。呵呵。云在眼前,云在天边。抬眼望,飘飘渺渺的,叫人怎么念?终究还是什么也没有。有的只剩记忆。
田念云后背发暖,热辣辣的,似有手在磨。四周黑寂寂,暗中坐着人,涂抹香油的手一遍遍磨过脊背、手脚心。“哈哈哈……”,田念云终于忍不住痒,蜷了腿笑。“别动!擦擦香油烧就退了。”黑暗中一只手拉回她试图避开的腿脚继续说,“睡一宿,天亮病就好了。”田念云感觉舒服许多,安静享受,但是轮到脚心,仍旧忍不住躲。熟料日后再想躲避,已寻不来拉住她脚的那双手。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这是在给母亲过生日,餐桌上摆满的却都是田念云最爱吃的菜。“我来!”田念云踮脚吹熄蜡烛问,“妈妈,您许的什么愿?您先告诉我我就告诉您。”“不能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为什么没有说出来的,也不灵呢?女儿还没吃够您一百块生日蛋糕啊。田念云驶入服务区如厕。“嘿!你是不是又尿床?嘱你多少次憋尿了喊我!”母亲抻出褥子,她顺势翻身挪开继续装睡。
汽车重新启动,田念云带着仅存的三次奢侈记忆继续上路。回想的次数多了,她反而不敢确定是否真实,因为大脑总是善于修补并修改记忆,以使人确信事件的真实性。说不定,有些纯是梦。如此,她还是什么也没有。有的只剩日记。
母亲知悉自己时日无多,特为田念云留下记录,名为《爱女日记》。精美的本子用心选取了生活中她与她的点滴,并配以简笔插图。看得出字字周正,笔笔用心。田念云随身安放,岁岁翻检,早已闭目可诵,但恨自己脑中偏无一丝当日的影子。
日记后附精选生活格言已备爱女遭挫折时鉴用,足见其用心良苦。然而,再多的至理也难抵伤痛处母亲的一声叹息,亦不及一次拥入母亲怀抱的痛哭。箴言终成虚言,田念云什么也不剩,有的都是债。
曾经她是她的租客,入住房东肚里二百八十一天。“既不顾我,何必生我?”田念云狠把方向盘。这是每个人必经的也是最贵的旅馆,强买强卖。而今又该怎偿还?她更愿相信“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我在那小小空间内辗转时,想必您的双手在我身体外面停留抚摸,在我耳旁哼歌、低喃……而今,我只是一个不见了房东的小小的租客。
田念云思绪纷乱的临近收费站,恰接到老家来电,告知对方即至。
真的什么也没有吗?田念云看着云层里扑簌簌降下雨滴,想着自己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她还有遗传自母亲的七分样貌,有遗传自母亲的卓越智慧,有遗传自母亲的坚韧意志。原来,母亲给予的已经足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