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姑娘跟我换皮了,嗯,换皮。
我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遇见的胖姑娘。那时我正坐在公寓对面街边的长椅上百无聊赖。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依然陌生,半年前我带着仅剩的存款和一箱子心灰意冷逃来了这里,从一个会半吊子英语的房东手里租下了一间公寓。每天听着当地广播练习语言,去附近的市场买面包、香肠和一束白色桔梗,放在上一个酒鬼租客留下的威士忌瓶子里。然后在午后出门,在滨海公园里,在街角咖啡厅,看人来人往。想象他们每天经历了什么,这一生遇见了什么,他们此刻是悲或喜。然后在海边看日落,看半个太阳落进海里。最后收拾好思绪,在日落之前回家。
就在某天日落动身之前,胖姑娘毫无预兆的出现了,我不得不注意到她,因为她是这个遥远小镇上唯二的亚洲面孔。她扎麻花辫,身上的衣服破旧且不合身,行李少的可怜,但她的眼神里跳动的光芒是那样刺眼,那样让曾经的我梦寐以求。
后来我们便顺理成章的认识了,她不会西语,但在沟通方面却有天赋,只用了几日就在这里安顿下来,还找了一家餐馆的洗碗工作,每日忙忙碌碌,脸上始终挂着笑。
我一直叫她胖姑娘,一是因为她确实胖乎乎的,脸上的肉笑起来都似乎在抖,很滑稽,也很可爱。也是因为,我们并没有询问彼此的名字......,她看上去另有隐情,我却只是单纯觉得没有必要知道。毕竟,我本打算在花光仅剩的存款之后就找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将自己沉进海里,在这个无人认识的地方,悄无声息的消失。
所以我一直避免同人深交,幸而这个小镇上有着另令我舒适的冷漠和疏离,人与人之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以至于半年来唯一知道我名字的,只有房东一人,而且,连那个名字,原本也是假的。
原以为死水一般的日子会这样继续过下去,直到某日深夜胖姑娘敲响了我的门。
她身上带着黑夜的寒意,在我开门之后,只来得及听见一句:“抱歉。”就陷入了昏睡,待醒来时天已大亮,我拖着比平时略重的身躯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昨晚的记忆模糊不清,只让我以为是做了一场梦,直到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到盥洗室的镜子前,看到了胖姑娘……
确切的说是我身上的胖姑娘的皮囊,还没从震惊里缓过神来,脑子里适时响起了一段来自胖姑娘的声音:"请姐姐原谅,暂借姐姐皮囊一用,待下月初六,姐姐就可去鸠鸣涧种着一溜矮竹子的人家换回自己的皮。我的皮囊会带你到那里。请姐姐务必将皮囊送到,否则我性命不保。”
下月初六……捏了捏酸痛的眉头,低头看见了手里不知何时起攥着的来自胖姑娘的身份证件和护照,头更痛了。从门边的箱子里找出尘封已久的手机,翻看农历。还有十天。
罢了,就当是临死前行一善事。
我照常出门,去市场,去公园,并不怕被人看出端倪,心里甚至暗暗期待着会不会有人发现这一切,朝我露出惊讶的表情。事实证明,没有。就连同一楼层的住户,也只是像往常一般客气的打招呼,然后擦肩而过,大约以为是又换了新住户。
意识到这些之后,日子变得更难挨了。
初四那日,我登上了回国的飞机,在那之前,我搜遍了全国的地图,并没有找到一个叫鸠鸣涧的地方,却鬼使神差的买了一张到H市的机票,落地时觉得一切恍若隔世,本以为今世再不会回来,若回来也早已化成一捧灰。如今真真实实的踏在这片土地上,听着熟悉的语言,被我刻意淡忘的记忆纷至沓来,压得人喘不上气来。
我匆忙跳上一辆出租车,又借鬼使神差辗转多处,终于停在一个小村子前。本以为目的地已经到达,身体却一路带着我往大山深处走,最后穿过了一个幽暗山洞,想象中的桃花林没有出现,只有一片浅滩伴着几声难以分辨种类的凄厉的鸟鸣。天也阴沉沉的。等终于看到村舍和那溜矮竹子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感叹胖姑娘的导航系统真是十分好用。
是日正好初六,胖姑娘说的那户人家似乎有什么聚会。我在木门外敲了数下门无人来应,索性一把推开了门,门后面一张供桌被我一下子带倒了,哐啷一声响,黄纸瓜果摔了一地。响声过后我与院子里老老少少五桌几十口子人面面相觑,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坐在主桌上首的老者,他清了清嗓子:"咳咳,远来是客,姑娘进来坐坐吧。”这话听着很奇怪,他如何知道我是远道而来,这一村人又与胖姑娘有什么关系?按下一肚子疑问,我慌忙摆手,只说我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的。"既如此,那胖丫妈,你带客人去吧。"在老者的吩咐下,主屋门前站着的中年妇女朝我走过来,脸上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她看向我的眼神似有怜爱,又有怒气,旋即恢复冷漠。但我很清楚,这眼神,并非看向我,而是看向我的皮囊。
之后我被从西墙的角门带进了另一个宅子,门口早有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等在那里,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大约十岁出头,都扎麻花辫穿白衬衫,看到我具是一喜,又斜眼瞧旁边的胖丫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我被两个姑娘领到一间小屋。
胖丫妈走到门口便停下了,并未跟来,大姑娘顺手拉开了瓦数不高的电灯,我这时才看清,门口正对着一张八仙桌,桌上厚厚的积了一层灰。旁边还站着两个面容俊秀的小丫头,正吃惊的看着我。小姑娘划亮火柴点了一盏带乳白色玻璃罩子的油灯,不知道点的是什么油,冒的烟竟然飘着诡异的紫色,然后飘飘荡荡进了旁边的衣柜。大姑娘打开衣柜,在里面翻找,半盏茶的功夫,便将皮交到了我的手里。完完整整,没有半点腐烂,更没有血迹。我不禁好奇,胖姑娘的皮现下在我身上,我的皮好端端在这里,那胖姑娘呢,胖姑娘没皮怎么活?这样想着便也如此问了出来。屋里的四个姑娘却个个似修了闭口禅。紧接着又是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待醒来时已到了山洞外,身上已换回了自己的皮,来时的行李并胖姑娘当初从我这里“拿”走的身份证件俱全。
没了胖姑娘皮囊的导航,我足足在山林里转了半日才得出去。于是先折到先前看到的小村子里讨了口水喝,顺道打听一下关于鸠鸣涧的事情。
那被我问到的老妇人听我提起鸠鸣涧却先笑了起来,说道:“你们现在的小年轻,真是有意思,道听途说的故事,还当了真了。别看我老婆子没念过书,我也知道现在人家都讲究科学啦,这种鬼鬼怪怪的咋可能是真的。”
“大娘,以前也有人来找过这鸠鸣涧?”
“那可不,还不止一个。当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就驻扎在五里外的县城上,那个什么狗屁太君,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这儿有这么个的传说,带着一队鬼子进了山里,结果再也没出来。当时老人们都说是惊动了妖怪,全被扒了皮呢。”大娘说完还啐了一口,“呸,一身狗皮,妖怪都嫌弃!”
“那是真的有妖怪啦?”想起那一村的古怪人,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又不敢贸然透露出去,旁人未必信,搞不好还以为我是哪里来的疯子,只好顺着大娘的话继续追问。
大娘似乎被我逗乐了,呵呵笑了一阵,继续说道:“哪里有啥妖怪,我们都自小在山林里长起来的,要真有妖怪,那整个村子还不早被吃干净了。再说,这几十年陆陆续续来了十几波人,也没见几个有去无回的。我看那帮鬼子就是时运不济,指不定掉到哪个暗坑里爬不上来被饿死了,活该!”旁边围坐的老妇人们也跟着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回到路城已近黄昏,我没有回家,而是像往常一般在海边长椅上坐下,看着手表,数着日落:一秒、两秒、三秒……今天的半个太阳落进海里,花了两分四十七秒。喜欢看落日,它是一天里最后的轰轰烈烈,是白昼在燃烧,留下作为余烬的黑夜。那最后一抹光,是迟暮者的眼眸,温柔又平静。
我途径这个小镇的那一日,也是个黄昏,夕阳一半在海里,一半正照在公寓旁的那棵橡树上。当时的我并不知这棵橡树有什么惊人的魔力,只痴痴地盯着它,直到太阳收走了最后的光,等醒过神来时已经泪流满面。于是就决定在此处驻足。
“尽管,尽管这棵橡树在路易斯安那
孤独屹立在一片辽阔中,闪烁发光
附近没有一个朋友,一个伴侣,却一辈子
不停地迸发出欢乐的枝条
而我深知道,我不能”
之后在书店里买了第一本外文诗集,翻到这一页,正合了我当时的心境,令人心有戚戚焉。
第二日仍是个好天气,我起床将枯萎多日的桔梗装进盒子里,与之前的八十六棵一起,埋在了橡树底下。然后清理房子,收拾行李,与房东告别。黄昏时来到远一点的一处野海边,第一次看了一次完完整整的日落。
打开行李箱,将为数不多的物品一件一件扔进海里:几件衣服、几本诗集、一打友人的书信、保存着亲人联系方式的手机,所有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所有证件……
手机还未扔出去,就被一只手拦下了。那当真是一双美人手。骨骼匀称,肌肤细腻。抬眼看时,又是一张美人脸,脸型并不十分立体,带着亚洲人的含蓄,眼窝却比一般的亚洲人深邃,应该是混血,我却一眼看出这副皮囊下的人,是胖姑娘。尽管她的眼里早已没有了初见时那几分涉世未深的单纯。她径自在我身边坐下,点起了一只细长的女士香烟。烟雾吐出,被海风裹挟着往人的脸上扑,冷清的月光下,仿佛给她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她开口时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不管你如何打算,先听我讲完这个故事吧。”缓缓吐出一个不大的烟圈,大约是刚学会抽烟,她被呛了一口,索性把烟放在了礁石上,任海风把它吹尽。
“你大约很好奇我们到底是什么人,那我就从我们是谁开始讲起吧。我们是一群受了诅咒的人,是被拿来做实验的人。当年侥幸活了下来,从此不老不死,不生不灭,却永远不能拿自己的真正面目在世间行走。只能借助旁人的皮,但若人的求生欲越强,他的皮囊就会与躯体连接的越紧密,所以也只能是借去意已决之人的皮囊才可。”
“那若违背诅咒会如何?”
“曾经有人私自跑出了村子,不过五天之后皮肤就开始溃烂。浑身开始疼痛,像有蚂蚁在啃食骨髓。直到回了村子,疼痛才消失。自那之后,村里再无人敢试。”
“那就借用别人的皮好了,反正这世间不想活了的也非一两个。有人愿意替自己活着,也很好。”
她笑了笑,笑声里带着一丝无奈。
“并没有那么简单,若是与人换皮,寿命就只剩下十年,再没有长生不老。所以百年来,没有几个人敢走出村子。”
“十年……那你?”我转头望向她,她轻笑一声,眼神依然看向远方,海浪一下下拍打着礁石,她的眼里倒影着海上的波光。
“他们都怕,所以他们都缩在那个小村子里,甘愿守着那几栋草屋,几亩田地过日子。但我不怕,哪怕只有十年,我也要出来看看。
所以我开始偷跑出村,装作探亲的外地人到周边的村子里打听,每次都在五天之内回到村子,就这样过了几十年,我用尽各种办法弄到了身份证件,准备好了逃离路线,但仍然没有等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在某一天,我不想等了,于是我出发来到了这里,然后遇到了你。我觉察了你的打算,但不忍心跟你开口。就这样等到了再也等不下去那天。我强行剥离了你的皮囊。这样你就还能继续活下去,但我的寿命,就会更短了,而且这样的皮囊并不牢靠,所以我一定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再找到另一个,好把你的皮囊还你。”
“其实你可以……”我有些急切的想表达我的想法,却被她打断了,她的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恼怒。
“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但是既然你暂时还想活着,我就不会让你死,你不知道活着的日子对我来说多么珍贵,不管你珍不珍惜,我都不会接受。”
“所以你让我去鸠鸣涧换回皮囊,其实是为了我?”
“我看见了你墙上的倒计时,我想让你再多活几天,其实那皮囊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了。”
夜幕已降临,月亮还在海面下藏着,迟迟不肯上来。礁石上的香烟被风吹到了海里,火星被海水吞没,只来得及逃出了一缕烟。
她又点燃了另一根,一边吸一边继续着未完的故事。
“后来,我遇见了“她”,这副皮囊的主人。她的爱人在两人的孩子出生那年意外去世了,那时她心灰意冷,却不得不为了孩子支撑下去。只是造化弄人,在孩子十二岁这年她得了绝症。我遇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跨海大桥的栏杆外面。她说她不想等耗光了家里的钱之后再离开,所以她选择了这条路,只是实在放不下孩子。再后来,我就换上了她的皮囊,替她活着,为她抚养孩子。”
她长舒了一口气,目光由遥远的海平面转向我。我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她,想低头,却又被她眼底跃动的光吸引。
“你看吧,这世间有人向上苍苦苦乞求多活一些时日,有人却将生命弃如敝履。多可笑,多不公。”
这话勾起了我心底的愧疚与羞赧。我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转头看向大海。海面不知何时变得风平浪静,月亮慢慢升起,海水渐渐褪去,被我扔掉的行李箱被孤零零留在了沙滩上。
香烟燃尽,故事正好收尾。胖姑娘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一言不发的走了。一直走到远处,和夜幕融为一体。
是时候离开啦。站起身,拾起行李箱,跟大海告别,也跟死亡告别。
月亮已经悄悄升起,天幕上零零散散挂着几颗星星,滨海的公路上静悄悄的。
循着来时路往市区走,身后突然有亮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等我听到急促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在天上飞,灵魂却还停在原地,呆呆地望着天上的自己。之后一切陷入黑暗,我再也没有醒来。
番外:
这是我从村民口中听来的故事:
不知在哪年哪朝哪代,那时这里还不叫鹊仙谷,而叫孝廉村。因汉代有个秦孝廉,得罪了当朝的权贵,被贬到此县当了县令,他为官清廉,颇得百姓爱戴,后来辞官安居于此村,世代耕读,子弟出将入相,也出了不少佳话。到了这一代,却出了个不肖子,因仗着祖上基业,整日不学无术,寻花问柳,到三十岁家里给捐了个员外郎。原本守着偌大的家业也能安度此生,他却偏偏不满足,人到中年迷上了玄学方术,一心想长生不老。
有一年村子里闹蝗灾,恰巧有个歪嘴道士路过,说这是蝗仙显灵,来要香火。半哄半吓忽悠着村民将去年攒下的应急粮拿出来,封在大缸里,埋在地底下,又开坛做了三日法,蝗灾竟果真退了。那地底下的几百担粮食也被"蝗大仙"搬了去,村民们没了蝗灾,日子却过得更加苦不堪言。
那秦员外却自此将这妖道奉若上宾,为他设道观,起丹炉。他就每日同道士在丹房里耗着,不知在炼什么。
后来,村子里开始有进山打猎的年轻人无缘无故失踪。起先以为是山林里出了什么猛兽,村里的壮汉们组队进山搜了数次连尸骨也没得见。
再后来,又有人说曾见到过谁家没了的儿子从秦员外家的后门里进了宅子。没了儿子的那几家人顾不得许多,都跑去秦宅要人,全被家丁挡在了门外面。
还未等村民们商量出办法,当晚秦宅就着了大火,熊熊烈焰伴着浓浓的紫烟,借着风势愈演愈烈。浇不息,扑不灭。房梁上落满了喜鹊,被烟火熏成了乌黑,若非叫声不同,只会让人以为是成群的乌鸦。即使离火光如此近,即使羽毛被烧着了,也没有一只离开。它们朝着同一个方向鸣叫,仿佛在怒骂,在哀鸣。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方停。等村民们得以近到废墟里的时候,却发现秦家所有值钱的家当都没有了,连仆妇杂役也都不见踪影。只在道观的大水缸里发现了“秦员外”,彼时他早已气绝多时,一副皮囊空空荡荡挂在骨肉上,像套了一个大麻袋,颈后有一道三寸长的刀口,往外渗着血,水缸里满是血水,周围地上还散落着数百只喜鹊的尸体。触缸而死,形状惨烈。
自那以后,村子里就开始流传起换皮的故事,说是秦员外为求长生,与那歪嘴老道学换皮之术,祸害了不少后生。以至于惹怒了天上的神灵,降天火惩戒。至于那个歪嘴老道并丫鬟仆妇的下落,却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