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那天,我躲在被子里看书,那是一本陈旧的书,用线勉强的封起来,发黄的书页上的字已经掉了色,渗出陈年的灰尘的味道来。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
仿佛是暖风裹着体温迎面而来,将凉气和冻土吹的盎然,一片崭新的欣欣向荣。
我想起故乡的春天来。
好像在城市里的季节都有些畏手畏脚,阳光照过屋角,秋千摇碎大风,一切都不尽兴。半含着的冷意不太深,所以春日的融融暖意也没那么让人觉得不可抑制的惊喜。
不好吗?也不是。单是“春”这甜软的读音就已经够好,只是太顺理成章,而且一成不变,该是少了些无法替代的特殊和绝无仅有。
绝无仅有,多么叫人心颤的霸道啊。
——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始青。
我读着书页侧面的诗,想起了故乡的小院子。
真的小,但是可爱极了,细碎的草芽从湿软的泥土里冒出来,浮在空中似的,望过去只觉得一层浅绿色的雾在飘。大约是有些树的,只是具体的品种记不分明了,可能是柏树、杨树一类的吧,但是桃树和柳树,这两种我是记得起的,而且十分喜欢。
杨柳依依,人面桃花。
桃树会结小花,一小朵一小朵的,软得很,用手抚的时候从不敢用力,生怕这棉柔的春意被惊扰。于我而言,便是会开墨色花的多情山樱也比不得它有如此摄人的风致。浅色的红从树梢开始往下落,到了枝尾已是微暗的火似得了。
柳树也绿的讨人欢喜,潮湿又浓郁的绿带着氧气被捏在手心,散发着木屑的好闻味道。一开始是很小的新芽,很快又变成了叶片,紧接着,随着燕子的一声唿哨,细瘦的欣长的绿叶舒展开来,像经幡一样的忽悠悠的飘,念得大约是“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之类叫人无端的欢喜又难过的诗文吧。
——奏《采菱》,歌《鹿鸣》。风微起,波微生。
这几句印的清楚,庄重的立在书页中间。
微生。
我想起故乡的小鸭子来。“微生”大约是“悄悄地出现”的意思,我却觉得该是“微小的生命”。黄昏的时候提着灯走到屋子后面,房檐上还残留着一点雪,轻飘飘的落在灯罩上,又无声的融掉,水汽凝在玻璃上,晕开的灯光也就成了水濛濛的不甚清楚的一团。
在柔暖的光的照映下,黄嘴尖的小鸭子湿漉漉的从壳里拱出来。毛絮粘在一起,身上也黏且潮,可是很快就被风吹的蓬乱,瞳仁乌黑饱圆,又干净又无辜的神情楞楞的戳在毛茸茸的脸上,可爱的一塌糊涂,虽然说法俗气,可真的是——
我的心都要化了。
这才是春天啊。
——入莲池,折桂枝。芳宿动,芬叶披。
折柳枝,不折桂枝,一截柔嫩的柳枝用来倄酒,一截带叶的柳枝赠给春风;最早的一枝应随东风去,最末的一枝留给自己,日夜的在我耳边作莺啼。
要去摘蒂荠,把青黑色的皮剥去,脆嫩多汁的白肉露出来,啃下去的声音清亮,甜极了。
或者煮一锅糖水,添上树浆,捞出来的时候要放枸杞。那可是春日里的糖水,带着春光的暖和春风的软,用一小片蓝色的天和一小块偷来的云作配料,直从舌尖尖甜到心尖尖里去,好像自己被春天特意的宠爱着。
书翻到了该下一页的时候了,可是我并不想继续了。我知道那两句诗应是什么,但春日里是不许想这些的。春日里想春意盎然;想春风得意;想毫无顾忌的美梦;想春风吹过的每个地方、每一时刻和每个人。
想踏花归来马蹄香。
想岁岁年年常相见。
我确实留恋故乡的春天,甚至于用了春光里的大把时间去怀念。只是我也喜欢现在的春天,绿酒一杯歌一遍的春天,穿山过水的春天;即使是不分明的,但它不是糖水似的与春天有关的东西,它可是切实的春天啊——
遥遥地望去,崭新的春天啊。
於二零一六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