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鸣岐眼角瞟到刘柳香的动态,却是完全不以为意。他继续用平静的声音,叙述下去。
四妞年纪更小,几乎是懵懂无知的年龄。有一户富裕家庭愿意收养她,作为养女。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四妞要与王家彻底断绝关系,以后也不能以任何理由和方式寻亲、认亲。
李鸣岐转脸看着张颖儿,语气放缓,轻轻地说:“这家人家倒是愿意出一些银钱,表示感谢对孩子的生养之恩。”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就是,从此买断四妞未来的人生。
张颖儿轻轻叹了一口气,略带伤感地感叹道:“唉,什么生养之恩?养不起的孩子都是父母的债!”
她抬起头,对李鸣岐说:“人家给的钱,咱们不拒绝。都用了给四丫头置办些必需的东西吧。”说着,又补充道:“还是要拜托姑爷费心了。”
李鸣岐点头应承下来,继续说下去。
王家唯一的男丁,不满两周岁的小儿子,按照张颖儿的意思,将跟随长姐王大妞一起出嫁,去王大妞的夫家生活。
李鸣岐语气有些沉重地说:“已经和对方说好了,孩子过去不改姓,还是姓王。”
刘柳香惊讶地向前探出身子,双眼圆瞪,双手颤抖,不管不顾地大叫出来:“啥?小宝和大妞一起出嫁?王家的儿子和姐姐一起出嫁?这算是咋回事儿?”
李鸣岐低下头,翻看着自己的双手,没有搭茬。
王桂枝目光复杂地看着刘柳香近乎疯狂的样子,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
张颖儿的目光陡然严厉起来。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怒气,沉声问:“你说,这算咋回事儿?要不,你有更好的法子?”
刘柳香眼睛在李鸣岐和王桂枝之间溜来溜去,心里的想法却不敢直接说出来,只能支支吾吾地说:“这,这事儿一定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法子,一定有的。”
张颖儿直言不讳地说:“要不,你这个亲娘带着小宝走,只要不让孩子改姓就行。”
刘柳香可不想带着个不准改姓的拖油瓶,这样会大大降低自己的身价的。她心里有再多念头,也只能偃旗息鼓,就此打住了。
李鸣岐等了片刻,见没有人说话,他暗自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说:“孩子们都离开之后,岳母大人就请屈尊到我家去,我和桂枝会孝敬你老人家,给你老人家养老送终的。”
刘柳香眼睛瞪到不能再大,心里暗自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有点愤愤不平地瞪着李鸣岐,眼里似乎要喷出火焰来。
李鸣岐对刘柳香的眼刀子置若罔闻,丝毫不为所动。他继续说:“王家的院子已经找好买主。卖房子的钱,全部给大妞。一部分作为她的嫁妆,一部分是给小宝今后的生活费用。”
说着,他又转向了张颖儿,诚恳地说:“鸣岐不才,不能保证岳母大人今后锦衣玉食,但可以保证你老人家衣食无忧,平安到老。”
张颖儿闻言,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腰板挺直,满头白发,端坐着一动不动,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王桂枝看到母亲的样子,心如刀绞,忍不住泪如泉涌,痛哭失声。
刘柳香嫁入王家十几年,头一次看到婆婆这样流泪,心中的震撼不言而喻。
在她的认知里,即使是在唯一的儿子王桂平病重,直到去世的时候,婆婆都是一派平静淡定的样子,从来不曾在人前流泪、哭泣。她都以为婆婆心肠冷硬,是个不会流泪,不会哭泣的人了。
她心里暗自想着:“原来婆婆也是一个会流泪的正常人啊!”但是,这已经与她无关了。
交待清楚所有的事情之后,李鸣岐和王桂枝就告辞回家了。
张颖儿把决定直接告诉了孩子们。
接下来的日子,李鸣岐放下所有其它事情,亲力亲为,紧锣密鼓地实施所有的安置计划。
刘柳香早早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离开王家,回到娘家去了。她走得决绝,不给自己和孩子们留下半点儿缠绵不断的纠葛。
已经成人的王大妞知道了自己的去处,和肩上的责任,没有任何异议地接受了安排。
同时,她也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家里卖房子的银钱。她明白,今后弟弟的未来系于自己身上,多点银钱傍身总是好的。
少年时期的王二妞和王三妞,对人间世事处于懵懵懂懂的状态。
她们只知道父亲不在了,母亲走了,大姐也要带着弟弟嫁人了,小妹妹被人领走了,她们姐妹俩也要分别去别人家过日子,而且是一辈子的时间。
她们惶恐不安,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在紧张、焦虑、无助中,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王大妞出嫁那天,李鸣岐和王桂枝带着幼女李瑞晶最后一次来到王家。
因为王大妞走后,王家院子就要易主,交给别人。张颖儿也就要搬到李家去住了。李鸣岐夫妇希望,年幼而天真活泼可爱的小女儿能够多少帮助张颖儿排遣一些离愁别绪。
因为是服丧的热孝期,王大妞的婚事办的非常低调。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没有宾客盈门,甚至没有能穿上大红绣花的嫁衣。没有涂脂抹粉、没有盛装打扮,没有长大的兄弟背出门。一张红盖头,一乘小花轿,王大妞出嫁了。
当新娘子上了花轿,迎亲的人准备接过一身新衣的王家小宝时,懵懂无知的孩子忽然像是有所感觉,伸手紧紧抱住张颖儿的脖子,嘴里含糊不清地一声声喊着:“奶奶,奶奶,不走!不走!”
张颖儿再次失控、泪崩了。她抬头仰望天空,想把泪水憋回去。她咬紧牙关,努力不让哭泣声溢出喉咙。
她浑身颤抖着,双手几乎抱不住拼命扭动着小身体的孩子,心痛得碎成了无法复原的残片。
王桂枝牵着小女儿的手,早已经哭成泪人儿一般。直到李瑞晶稚嫩的声音轻轻响起:“娘,你捏得我手好痛!”她才发现自己悲痛中,已经把女儿的小手捏得红肿了。
李鸣岐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走到张颖儿身边,轻声说:“娘,要不然,咱们—”
李鸣岐的轻言细语,像惊雷在耳边炸响,张颖儿如雷轰顶,瞬间清醒过来。她态度十分坚定地拒绝了李鸣岐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建议:“不,不要。”
她柔声细语地对孙子说:“小宝乖,跟着大姐姐去吧。”说着,坚决地把孙子交给迎亲的人,毅然决然地松开了抱着孙子的双手。
在王家小宝声嘶力竭的哭喊声中,抬着王大妞的花轿远去了。
张颖儿和王长生为始祖的王家,至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不复存在了。
年幼的李瑞晶亲眼目睹、亲身经历了这一场生离死别的全过程,幼小而善良的心里满是不忍、不舍和不明白。
她趁着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悄悄问自己的母亲:“娘,表弟那么小,哭得那么可怜,为啥不能把他和姥姥一起接到咱们家去啊?”
王桂枝看着女儿稚嫩的脸庞,不管她是否能够听明白,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们已经把姥姥接到家里了,要负责给你姥姥养老送终。不能再让你爹帮老王家养儿子。这样对你爹太不公平了。”
李瑞晶有限的人生经历和小小的脑子里,实在想不明白母亲说的“不公平”是啥,但是知道这是大人们的决定,不可改变了。
张颖儿早已收拾好自己所有的东西,跟随李鸣岐安排好的马车,离开王家院子,搬进了李家的院子。
她住进了李家上房西屋里间,终其一生,她再没有走出过李家院子一步。除了去茅房,她甚至都不会走出西屋里间。
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张颖儿始终不为所动,固守己见。或者说是,划地为牢,自我禁锢。
年幼的李瑞晶一直陪伴着姥姥住在西屋里间。她看着满头白发梳得一丝不乱,一身黑衣整洁干净的姥姥,每天腰板笔直地坐在炕上,不分昼夜,不分春夏秋冬地不停地在做针线活儿。
她看着姥姥春季缝单衣、秋季絮棉袄、夏天做短衫、冬天纳鞋底。日复一日,只要睁开眼睛,就看见老太太端坐着,飞针走线的样子。到后来,即使闭上眼睛,李瑞晶仿佛还能清楚地看到,姥姥那笔直的身影。
她不明白,外面的世界那么丰富多彩,外面的风景那么美好,为啥姥姥要固守在屋子里那方寸之地,每天埋头做针线活儿?
她天真烂漫地问:“姥姥,你为啥天天不停地做针线活儿啊?”
张颖儿看着小外孙女儿未染尘世灰暗的、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轻声回答:“因为家里这么些人都要穿衣服啊。”
李瑞晶毫无心机地接着说:“你没来咱们家的时候,我们也一样有衣服穿啊。姥姥,你天天这样(做活儿)不累吗?”
张颖儿心头巨震,手里的针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她悄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慢慢地说:“姥姥不累。姥姥不能做一个吃白饭的人。”说完,她继续低下头,飞针走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