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浮在一片黑色的海。潮水阵阵涌来，我感觉浑身虚弱无力，不能动弹，只能任凭黑糊糊的咸的发苦的海水灌进鼻腔，脑袋被刺得疼且麻木。我，惊恐地发现身体正不由自主地缓缓下沉。我于是开始拼命挣扎，用尽全身力气划着水，大声嘶叫着……

我醒了，伴随着一阵钻心的剧痛。我努力睁开被血糊住的双眼，踉跄着想要爬起来，却没能成功。身体象征性地挪动了一下，又重重地坠下，扯动了腿上好几处伤口，疼得我直叫唤。我伸出舌头舔舐着本已凝固又被强行挣开的淌血伤口，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好让泥土塞进去止住血。草草处理了伤口，我又强忍着疼痛尝试了几次，终于站了起来。我四处张望着，搜寻着线索，在脑海里极力回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

天刚蒙蒙亮，静得可怕，风哀怨地呜咽着，荒原上到处是身上插着刀剑箭矢的尸体残骸和一大滩一大滩凝固的乌黑的血泊，几只秃鹫专心至志地大嚼着，一点也不理会那倒塌着的未燃尽的帐篷发出的噼剥声，和升起的四散的灰烟。

“惨不忍睹，全军覆没”这两个词直接从我的脑海中蹦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过去了多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似乎是这场血战中唯一的幸存者了。对，我终于记起来了，我是一匹饱经战阵的老马，将军的坐骑。正在为自己捡回一条命又捡起了丢失的记忆而庆幸，我突然蓦地想到，将军呢？将军该不会也……？我拼命抑制住这念头，开始发了疯地在一具具血污的尸骸中找寻着将军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黝黑脸庞和魁梧的身躯。这里，这里没有，那里呢，那里也没有……“将军啊，你到底在哪里？”我一边用前蹄拨弄着纠缠在一起的尸骸，一遍又一遍地像是欺骗自己般在心里祈求着将军一定要平安无事。

咦，那里，那块沾染了血污的，将军一直随身佩戴的玉！我脑袋忽的嗡的一响，紧接着就不顾一切地奔了过去。将军就那样安静地睡着了，脸上的血污也掩不住那眉宇间的英气，身上的盔甲破烂不堪，浑身到处是触目惊心的伤口，将军爱穿的白袍也被染成了暗红色。将军的右手紧紧攥着那把陪伴他无数次战斗的剑，松开的左手手心里却是那块玉。

我眼里噙着泪，实在不忍也不愿相信，将军确实已经阵亡了。“没事儿，将军只是作战太累了睡着了，等会儿他就会醒过来的。”我这样兀自安慰着自己，俯下身子，头凑近将军的脸庞，用舌头轻轻拭去他满脸的血污，两行热泪却是止不住地流淌着。我使劲呼着气，想把他吵醒，可他怎么也不肯睁开眼睛。我索性也趴下来，紧靠着将军，静静地守候着，脑海中浮现着无数零碎的记忆……

在将军孩提时候，我就开始陪伴他了，眼看着他从整天游手好闲，纵情于山林游猎的少年变成每天勤恳修习武艺，熟读兵书，胸怀大志的健壮青年，再到后来的入伍屡立战功，声名显赫，拜将镇守边关重镇……将军向来是以国事为重的，每有战事必慷慨请为先锋，历经无数大小战斗，总是一骑当先，战无不胜。数十年过去，将军的名声不减，只是脸上添了些为国操劳过度生出的皱纹，鬓角多了些斑白。

将军未有家室。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想与将军攀一门亲事，他却总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此类的话语回拒了。可我以为不然，将军是有心爱之人的，那块玉……那块玉便是将军从军前，一位姑娘相赠的。后来便是再未与之相见，将军多次托人寻访，那姑娘终究音信全无。这也成了将军抹不去的心结，常见他对玉长吁短叹，始终牵挂放不下了。也许在卸甲归田时拿着玉再见斯人，是将军生命里最大的愿望了吧。

我端详着将军熟睡的脸庞，猛地回想起那天他校场点兵时决心孤军深入，与敌决一雌雄的坚毅眼神。将军也许是真的老了，一心只想着扫除边患，竟犯了“穷寇莫追”的兵家大忌。一时战线过长，补给跟不上，又因太过深入被重兵团团围住。将军只好安营扎寨，与敌对峙待援。本就缺粮少食，又得十面埋伏，援军迟迟不至，士气便一日日地低落下去。将军的眉头皱得越紧了，一天天地加速衰老着。最后的最后，将军竟是决定大开寨门，生死一战也要死得其所。将军的眼神如炬，像每次出战之前一样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长啸一声，便冲进了来犯的敌军中。我左奔右突，正战得酣畅，不料却被乱枪刺中，吃痛之时竟把将军颠了下来。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人在刀山戟海中苦战，眼神渐渐模糊，昏了过去……这大概是我对于将军最后的记忆了吧。

将军依旧沉睡着，他也许真的太累了，这一生的时光，都在操劳着。将军这一生到底要的是什么呢？是为功名，是为这江山社稷，还是只为了能在有生之年找到那位姑娘呢？将军始终没有告诉过我答案，或许将军自己也不清楚。

将军已再无力征战沙场了，他为着自己的抱负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可我知道将军还有一件心愿未完成呢。将军一直想着待他扫除战乱，天下太平，便能浪迹天涯去寻他心爱的姑娘。现在他累得睡着了，就不要再打扰他了，就让我带着那块玉去帮他找到那位姑娘吧。

我于是站起身来，望向那广袤无垠的天边。走吧，我还得带着将军的希望继续前行呢，无论如何总会找到的。我这样想着，小心地衔起将军手心里的那块他心心念念的玉，迎着朝阳升起的方向，一步步挪动着衰老的身躯，坚定而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