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乱

“洛丽塔,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在桌前,艾莫(Elmer)突然喃喃道。

“洛丽塔?那是……你的朋友?”我好奇的问。

“不是啦。只是突然想起来,最近看的小说里的一句话。”艾莫懒懒的说,一面拿起小巧的银勺搅着杯里的咖啡。他又用银勺敲了敲杯沿,清脆作响。接着他把泡好的咖啡推到我面前。

我正和艾莫坐在房间里。小小的,陈旧的房间。作为这里的主人,看着四周这样的窘境都有些过意不去。没有美味的点心,也没有香醇的红茶,只有廉价的速溶咖啡,来招待这位来意莫测的客人。午后三点半的阳光,就透过许久未擦的玻璃,灰蒙蒙的洒在我们身上。

我在这个老旧的公寓楼中当门房。嗯,确切点说是代替原来在这工作的叔叔。他不辞而别很久了。而我也已经在这工作快一个月。而此刻坐在我对面,正漫不经心玩弄桌布流苏的年轻人,是楼上的房客,艾莫。

我还记得当时认识艾莫的时候。在我刚来时就听附近居民抱怨,说这里住着一位惹人厌烦的艺术家。他总是黑猫似的在深夜四处游荡,在巷子深处或地下室留下晦涩而令人不安的抽象画;亦或是在公寓门口不定时的展出些奇奇怪怪的黏土雕塑,把夜归的上班族吓得不轻。

而我倒是对他充满了兴趣。结果就是,我当门房的第二天,就接到一通电话,是这里的某位房客。电话那头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寒暄,接着又大呼小叫着叫我去楼上的房间打扫卫生。

等我慌张的敲开房门,却看见一位浑身沾满颜料的年轻人。这就是我对艾莫的第一印象:二十多岁,狼狈不堪,却又衣着得体。无论发生什么,脸上总挂着清爽的笑容,就像是某种习惯。

我怯生生的问了好,艾莫却直接把我拉了进去。房间里颜料乱放着,画板上满是凌乱的草稿,四周还有不少画作成品,以及随手扔的医疗化验单。等等……怎么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而这时我看见在地板上还有不少红色的颜料,便不再多问,很快打扫好了。干完活后我看房间里窗帘紧闭,屋子里只用电灯。可外面明明是大晴天啊。

就在我过去打算拉开窗帘时,艾莫闪到我面前。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门房?哈哈……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啊。我叫艾莫,要不要一起喝点茶?你可别误解,这只是是对你称职负责的感谢而已……”

我着实被这唐突却热情的邀请吓到了。在福利院的那段日子里,从来都没有人对我这样热情过——甚至连表面上都没有。我下意识的想拒绝,但是……

所以就有了开端。接下来的日子,艾莫胆大了很多,时不时就会跑下楼,到门房的房间里坐坐,蹭蹭我的下午茶。

而门房的工作并没有那么困难——至少不是我当时想的那样。打扫卫生,跑腿捎信,这些在福利院时我就做的很不错。何况公寓人也不多。所以我每天还是能腾出充裕的时间和艾莫一起看书聊天。

艾莫是一个艺术家。嗯,的确是。他总是带来些花哨或奇怪的“艺术品”,名曰给我提高艺术修养。他房间里总是塞满了黏土雕塑,还有我看不懂的画。他倒是一脸陶醉的把它们带来向我介绍。

说实话,别的倒好,但我有点害怕那些黏土塑像。似乎在不经意间,它们苍白的瞳孔总是不时盯着我,让我冷汗直冒。但艾莫完全不在意这些。

我曾问过他是不是职业艺术家,他说自己是自由职业者,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最近正好在搞艺术罢了,反正自己很聪明,一学就会。诶,还真是不懂得谦虚呢。

而作为艺术家,最需要的东西,就是灵感。艾莫有些得意的说。

我的值班室在一楼。在斜对面的拐角,是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那上锁的铁门之后,我只去过一次,不仅是因为那里存有不少房客的私人物品,更是因为我忍受不了那边的湿冷与霉味。

有时在傍晚,艾莫就会带着画板和各种工具,咚咚咚的跑下楼,直奔地下室。

“又去找灵感了?这次别忘了带钥匙哦。”我在他路过时打趣道。

他往往会回我一个鬼脸,然后不紧不慢的打开锈迹斑斑的锁。在铁门吱呀的谵语声中,他在黑暗里消失不见。而在第二天早上,我就会看见他一脸疲倦,却依旧亢奋的走出地下室——伴随着黑眼圈与满眼血丝——带着他刚刚创作出的作品。至于那些作品,咳,我偷看过几眼。实在是……怎么说呢,太另类了。不知道怎样的买家会对这样的作品感兴趣?还是说他只是以此作为自己某种独特欲望的宣泄?

是啊。可谁又会知道呢……谁又会理解呢……谁又会懂你呢……

你说是吧,艾莫?

“嗯?你刚刚叫我?”小小的房间里,在桌子那端品着咖啡的年轻人突然问。

我摇摇头。刚刚,我打盹了?钟走着,已然指到三点四十五。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在最美的年华时死于非命……”艾莫的低语再次打破寂静。

“你写的诗?”我翻着手中的书页,又喝了几口艾莫给的咖啡。

“差不多。”他转而笑了。

“要不,等会我们去地下室看看?”过了几分钟,他又淡淡的问。自言自语般。

诶?

同样惊讶的表情,上次是发生在那个周一的早上。

艾莫可谓是一种标准的夜行性动物。在白天基本不会看到他踏出公寓门半步。可这次,他竟然整装待发,还拖着一个硕大的旅行箱。我简直以为站在面前的是他某位表兄。

“什么时候变成阳光青年了。”我假意嘲笑他。实际上我倒是很希望他能乘着大好春色出去走走。

“采风,采风。大概几天就回来了。”他笑着冲我挥挥手。然后我目送他笨拙的拖着行李箱出门。一路上行李箱颠簸着,几乎快翻到。真奇怪,他箱子里带的东西也太少了吧?我甚至都为他担心,就这点东西,能够他支持好几天?

不过他应该也自有办法吧。我想。但更像是自我安慰。

没有艾莫的日子过得很快。房间里冷冷清清。

而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在艾莫走后,地下室外的墙上不知何时多了几副涂鸦。风格和他的很像,却比他的更加诡异。画面尽是扭曲破碎的人类肖像,用鲜红的颜料画成。它们就像乘着湿气生长的苔藓那般,从铁门后延伸出来。但我没看见过有谁在我值班时溜进来画画。

在下着暴雨的周五,艾莫浑身湿透,大步流星的跨进公寓门——他走时没带伞,也不知道在路上买一个!

我一边嗔怪,一边拉着他,让他进屋取暖。而他却连连摆手,沙哑着嗓子,坚持要去地下室,说有急事。

这么大的雨搞不好地下室都淹水了!我试着说服他,但无济于事。

“我和你一块去。”我最后说。

“不……帮帮忙吧,请你……就待在这。但别忘了,明天帮我泡好感冒药。”他勉强挤出那被雨水打湿的笑容。我也知道彻底没有办法了。

我只好看着他,吃力的拖着沉重的,沾满泥水的行李箱,一步一步挪进昏暗的地下室。

而我,反而像个迷失在暴风雨中的孩子,茫然而无助的看着他渐行渐远。窗外,雨点借着狂风撞碎在窗上,整个玻璃嗡嗡作响。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等我醒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我忙跑到地下室,铁门大开,寒冷的风飕飕的从无尽的黑暗里飘出来。

“艾……莫?”

我试探性的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洞的黑暗里传递回响,最后被吞噬殆尽。

在门口停留了一会,我终于鼓足勇气,第二次踏入了这个地下室。

打开昏暗的灯泡,我小心的环顾四周,努力想回忆起上次来时的场景。可我发现这是徒劳——这里,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原本一进门就可以看见的储物间大门,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向下延伸的楼梯间。

我哆哆嗦嗦的掏出手电筒,边颤抖着呼唤艾莫,一边向下走去。我用手电照照楼梯的缝隙,竟然完全看不到底,似乎在这个公寓的地下,通向的只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渊。这里只有黑暗,冷气,还有水滴的声音。还有就是墙上的壁画。它们和地下室门口的很像,都是用鲜红的颜料画出支离破碎的人体。我胆战心惊的走着。

我或许是被这压抑的氛围吓晕了头脑,竟然还勉强往下走了几层。我每下一层,楼梯间就宽敞一些。好像我正从一个完全埋没在地下的金字塔的顶端缓缓往下爬。这里只有昏黄的地灯,恰好可以把台阶照亮。

我发现我每呼吸一口,就有白烟冒出。太……太冷了……我打了个寒战。突然手电筒开始忽明忽暗起来——天啊,居然在这种时候!

在陷入黑暗的一刹那,我头皮一阵阵发麻。我甚至感觉到在周围的壁画都活了过来,它们看着我,在墙上蠕动,张开大嘴。

我只好强迫自己冷静,贴着冰一般都墙面,借着地灯往上走。

艾莫……你究竟在这里干什么啊……

难道是我的呼唤起了作用?我看见在不远处,隐隐约约有一个人,那个身形,就是艾莫没错!

我几乎是扑上去,抓住他冰凉的手,然后拼了命的往上跑。我仿佛突然间忘却了寒冷与恐惧,只有用不完的力气——他也一言不发的跟着,直到我气喘吁吁的看见地下室的大门,我才回头,想告诉他我们到了。

可当光线照到那个被我拉着手的人时,我愣住了。接着我发出了几乎是撕心裂肺的惨叫声——我的确是抓住了一个人的手。他,不,它也有四肢,也穿着衣服,但是它的整个头颅,却是……一大团灰白色的黏土。它就像有生命般半固态的蠕动,上面简陋的画着两只硕大无神的眼睛,未干的颜料就顺着画上去的眼睛,泪水般缓缓流下……

看见我的反应,它立刻摆脱我的手,消失在黑暗里。而我身后传来脚步以及艾莫的声音:“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我瘫坐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

当我被他搀扶着出地下室时,我看见在门口摆放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泥塑人偶,上面涂满诡异的花纹。我又捂住脸尖叫起来。

“没事没事,”他轻拍我的肩膀,“它啊,可是我这几天采风完的成果,刚从地下室运出来。怎么样,几乎是栩栩如生吧?”说罢他还故意把我往那边推。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要靠过来,不要靠过来!”我剧烈的挣扎,以前积累的对泥塑的恐惧几乎此刻全都爆发出来。

这时艾莫才坏笑着住手。他带着泥塑,安然的返回楼上。看来他的艺术品,又要多一个了。

“对了,今天的报纸,我帮你取了。刚刚的事情,都别想了。”临走前他这么说。

我惊魂未定哪有心思细看。翻开粗略一扫,头版就是本市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再次作案,又有一位少女失踪。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这个杀手留下便条,让警方别再白费功夫,因为少女已死,并且绝对不会再被看见。根据以往的线索,这位只攻击年轻女孩的杀手并没有耸人听闻。

虽然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杀手,但看样子,这是他的一贯作风。这时我才稍稍冷静下来。脑海里却满是刚刚那张扭曲的面孔——那个被我拉着手跑上来的东西,那是……

“那是一个怪物,还有一个魔鬼。”艾莫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

嗯?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地下室有什么吗?”艾莫笑笑。

我摇摇头,试图保持自己的清醒。怎么了……今天头好晕,是没休息好吗……明明刚喝完一杯咖啡。对了,刚刚艾莫好像说要去地下室。去那边干什么?

“带你见个人。对了,说句题外话,你知道是谁,弄坏了我珍贵的艺术品吗?”艾莫突然问,看着窗外,保持着他一成不变的笑容。

我浑身一震。

对……对不起……

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那些泥塑里面……全都是……

昨天的我,就楞在了原地。当时我在帮艾莫打扫房间。他则出门买菜。我看那些泥塑布满灰尘,就伸手去擦。可手一晃,一具泥塑应声倒地。

我慌忙跪下去收拾残局,却发现在破损泥塑周围泛出暗红色的液体,还有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屋里很昏暗。为了更好的打扫,我起身拉开窗帘——惨白的阳光透进,而地上的塑像,“伤口”里正潺潺的流出类似鲜血的东西。

这是?

我走近,检查破损情况。

我一直觉得这些塑像重的出奇,原来在黏土之下还包裹着什么。我凑近剥开裂缝端详。

等等……这……这……是一个人在里面?

我惊恐的站起,余光却看见屋子里暴露在阳光下的泥塑们,都开始像烂泥般融化开来,而在黏土之下……原本姿态各异的泥塑,如今变成了一具具僵硬的人类标本:它们有的大张着嘴,仿佛在窒息前还想再喘上一口气;还有的双手合十,似乎是在痛苦离开人世后被刻意摆成这种宁静的姿势……漆黑的头发,暗红的血水,蜡黄的躯体,搅拌在一起。

我一只手扶住墙,不住干呕起来。

怎么办?为什么会这样?艾莫,你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啊!

我慌不择路,夺门而去。在我关上值班室大门的同时,艾莫从我身后路过。

我哆嗦着,一个晚上都没睡,什么都没敢做。我等死般等着艾莫恼羞成怒的找我,把我给……但我没有报警,也没有逃跑。那一幕幕印在眼前,那些人的样子,她们死前的姿态……就算我摆脱艾莫,但我一辈子都无法摆脱它们在我脑海里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坚信着,逃,是没有用的。

所以我一直等到天亮,等到今天,等到现在,等到他来,把一切都解释清楚,把我这个可怕的梦魇,终结。

“你,听说过‘脂乱’吗?”小小的房间里,艾莫接着问,“你曾见过他一次。相信我,你会喜欢他的。”他一只手托着腮,就像在欣赏我走投无路时的惊慌表情。

“我每次把尸体带回来,他都会帮我把它们变成泥塑。而谁又会知道泥塑里就是他们苦苦找寻的受害人呢!所以作为回报,我会给他各种人体的素材。我觉得,是时候让你去见见他了。”

我想动,可身子完全使不上力气。

“你把我泡的咖啡喝的干干净净呢。”他笑道,舔舔嘴唇,“所以你就好好休息吧,我带你去。”

说罢,我感觉身子被人托起,悬在半空。在模糊的视线外,我听见铁门打开的吱呀声。冰冷和黑暗吞噬了我的意识。

等我迷迷糊糊的醒来,发现自己趴在铺有桌布的茶几上。周围是完全陌生的房间,头顶的钨丝灯泡,忽明忽暗,宛如迟迟不肯瞑目的眼睛。

这里是……地下室的某个房间?我艰难的支起身子,费力的咳嗽。但我一下又差点跌坐在地面——这附近的墙面上,全是那种画:人的面部狰狞扭曲,四肢内脏混乱的画在一团,让人看着就胃里一阵翻腾。天花板被密密麻麻铁灰色的金属管道占据,管道伸下来,一滴一滴的水汇集在周围的木桶里。

这时我看见在屋角有一个泥塑。它穿着肥硕的皮鞋与长裤,以及满是污渍的藏青色背心,还系着长长的围巾。而它的头——

是一大团难以名状的半固态黏土。

似乎是感觉到来访者的目光,它竟然动了动手,接着举起手臂,用手里握着的画笔,笨拙的在那勉强可以被成为“脸”的地方画上两只硕大空洞的眼睛。未干的颜料,眼泪似的淌下。

这毛骨悚然的熟悉感让我几乎疯狂。

它却一步一步走进,直到把我逼到墙角,一言不发。我看见它的另一只手里抓着一把锋利的美工刀,在冰冷的灯光下,寒光闪闪。它俯下身来。

就在那畸形的黏土头颅停在我面前时,它猛的亮出刀,举起,却往自己脸上狠狠一划——细长的豁口出现,几乎横跨整个脸部。从里面冒出血红色的液体,沿着伤口一滴滴流下。

我感觉从那个切口里一阵阵的喷出气体,伴随着喘息般的低吟。

从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好……你很……合适……”

接着它撇下我,来到刚刚我趴在的茶几上,一掀桌布——我惊愕不已——在这之下,不是茶几,而是一个……玻璃棺材。

在棺材里,躺着一位少女。她穿着纯白的连衣裙,安详的闭着双目,脸色同这裙子的布料一样苍白。她麦穗般金黄的长发披散,纤细的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白净的脸上仿佛还残存着一抹尚未消失的微笑。在少女身旁,摆满了干枯的花束。

真是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她一定会得到很多人都爱慕与祝福吧——假若她还活着的话。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个诡异的泥塑人就是艾莫口中的“脂乱”。它正双手撑在棺材上,沉醉而默默的看着那个少女。黏土一滴滴落在玻璃表面,它不厌其烦的将它们擦去。

玻璃棺已经很老旧了。它的木质棺椁甚至开始掉漆剥落。

这时脂乱躁动起来,他从四下找来颜料画笔,还有人的头发,胡乱的往自己的脸上拼凑,并画上鼻子,眉毛。仿佛这样他可便以让自己的面容和正常人一样。

“你为什么要这样?”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会在这时同他搭话。

“要让自己像人类……不然她醒来看见我……会害怕……”脂乱发出低沉的回答,他竟然对我的提问毫不意外,仍忙着“化妆”。

“但是她已经……去世了……”我压低声音,怕因此而激怒他。

“不……她只是……睡着了。”脂乱伸出石膏般苍白的手指,隔着玻璃轻抚少女的脸颊,“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你醒来。你醒后……能宽恕我么……”接着,他开始低声的自言自语。

“没有用的。他无法理解‘死亡’的含义。”这声音——艾莫站在我背后,迎着我惊恐的目光,他不紧不慢的说下去,“但我可以理解。现在,就让我以某个连环杀手的身份,告诉你他内心的独白吧。”

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笑容,回忆着:“我第一次作案后,就把遗骸藏在这里的地下室。结果第二天,竟然什么都不见了。当时我也吓了一跳,但最后,我发现了这个家伙——”他看了看脂乱,“你应该感到幸运。因为我和他达成了一个小小的合作——我负责提供遗体,他负责把它们变成泥塑——双赢的局面,不是么。如果没有我这个稳定的供源,他会袭击任何进入地下室的人,也包括当时的你。”

听到这,我打了个寒战。

“我想你一定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到处行凶吧……可以,我会告诉你。”艾莫毫不客气的拉来两把椅子,让我也坐下。我只觉坐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上,“我,只谈过一次恋爱。就一次。那时的我,真幸福呐。但……就在我处于热恋时,那个女孩,她去世了……在她最美的年华里……从此以后,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那种,爱上一个人的感觉……所以我到处寻找,到处去渴求。我成功了。但这种感情来去匆匆。所以当这种感觉消失了,我非常愤怒,非常失望,不得不重新来过;而再消失时,也是如此……最后,我发现自己越陷越深,双手沾满献血——已经太迟了。”这时他垂下头,颤抖着笑道,“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看过我的化验单了吗?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报应吧。”

震惊之余,我实在是忍受不了那个又软又黏的椅子,不得不站起。

“这就是脂乱的天赋。你仔细看看。”艾莫坏笑道。

我把椅子推到灯下——这个椅子表面由一团沾着毛发的血肉做成,支架则是人的腿骨!

我极尽全力控制住内心呕吐的欲望。

“那些泥塑,那些画,都是在某些场合极受欢迎的艺术品。但它们都不是我自创的。都是我从脂乱那边偷学,或直接拿来。他创造这些东西都是本能般的无意识之举,而我们却趋之若鹜。反正,他会充分利用我送来的素材。这就是我这么久来,对他的了解。”

我无话可说。应该说我不知道该这么表达自己的想法。

“要说为什么我这么想去了解脂乱,恐怕是因为同病相怜吧。”艾莫苦笑着,从胸前的口袋拿出一朵虞美人,轻放在少女的棺上,“一个永远得不到,一个永远等不来。哈哈……真讽刺。”

“人……很脆弱……需要……不停的……更换……”这时脂乱开口。

“脂乱。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艾莫坐在棺中少女的身旁,盯着她看。那种眼神,我从来都没有见过。

“她已经死了。你能明白吗?这意味着:她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那我……就永远等下去……”这就是他的回答。我看见艾莫突然笑了。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明白他这样笑的意义。

此刻艾莫深吸一口气,站起:“虽然我们的合作就此终止,但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脂乱。请让我,安静的死去,再也不会回来。”

脂乱没有回答,而是发出一阵怪叫,走到我面前。不安涌上我的心头。我还来不及往后退,脂乱已经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指尖几乎陷入我的肉内。似乎预感到什么的我,不知为什么眼泪流下,止也止不住。

“你……你要干什么!”我彻底慌了。我绝望的看向艾莫。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还……那么相信他?

相信他会救我。

相信他不会就这么把我丢在这。

相信我们最后还会坐在值班室里,一起聊天,一起喝茶。像以往一样。

“谢谢你……”艾莫用指尖轻轻抹去我的泪珠,吻了我的额头,“对不起。”

脂乱野兽般尖叫着,疯狂的甩着他的头,粉末,石膏,黏土,头发……这些都一一从他头部剥落……在最后,只剩下原本被黏土包裹的核心——一个风干的头颅。那个……不正是我失踪的叔叔吗……

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再一次降临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如炸裂开般,剧痛无比。




挂钟冰冷机械的敲了四下。我睁开眼。好模糊啊……可以看见我还坐在小小的房间里。艾莫在我对面,好像坐着睡着了。

我摸了摸头,好痛……这之前的都是梦吗?

我起身,视野彻底清楚。

啊。

在对面的那是……曾经的艾莫。但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具毫无生气的黏土泥塑,保持着坐姿。他脸上,被红色的颜料夸张的画着笑脸。和他平时一样的笑容。

看到这幅情景,我却完全感觉不到悲伤。连我自己都暗暗吃惊。

这么说……我环顾四周。却完全看不见那张扭曲的黏土面孔。

我当时趴着的,不是我值班室桌子,而是那个少女的棺材。虞美人还在棺面一角,但已毫无生机。

我直直的盯着少女。看她长长的睫毛,扑粉的香腮,还有紧闭的红唇。

真的,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就会睁开双眸,睡醒般打着哈欠,然后看着我,绽放出无邪的灿烂笑容。

然后她就会宽恕我。

诶?

为什么我会这么想?

我大脑一片空白。

对啊——那个少女,她,她只是睡着了啊。

我要在这等着,等她醒来,我要第一个看到她美丽的笑容,聆听她动听的嗓音。

我要给她做玩具还有家具,哄她开心。就用那些闯入者的血肉,她一定会喜欢的。

我要给自己画上眼睛,鼻子还有嘴巴,这样她就不会害怕了。太好了呢。因为我,最不希望看见你悲伤的样子了……

那些冰冷的,原本不属于我的记忆,正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我无法思考。

我要……我还要……

我颤抖的伸出双手。而一滴一滴的半固态黏土,就从我头上流下,滴在我的手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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