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是汪曾祺发表最早的文章,是他出现在众人前面的文学的起点,那年他二十岁。这篇文章,初看题目我就觉得有趣了,因为凑巧读过汪曾祺的《自报家门》,在里头作者写别人对自己的印象:
法国Annie Curien女士打算翻译我的小说……她谈了对我的小说的印象,谈得很聪明。有一点是别的评论家没有提过,我自己也从来没有意识到的。她说我很多小说里都有水。《大淖记事》是这样。《受戒》写水虽不多,但充满了水的感觉。我想了想,真是这样。
这是很自然的。我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江苏北部一个不大的城市,高邮。在运河的旁边。运河西边,是高邮湖。城的地势低,据说运河的河底和城墙垛子一般高。我们小时候到运河堤上去玩,可以俯瞰堤下人家的屋顶。
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我的一些小说的背景,并且也影响了我的小说的风格。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
这就是有趣之处,作者的文学是以“水”开始的,自然而然。而作者最后所说“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仿佛又是在概括他一生的生活态度。恰巧,他的第一篇文章,也是这样的气质,有水,静静地流着。那年他二十岁,会不会想到家乡的水会一直留在他的身上?
现在,让我们开始“钓”吧。
起始很简单,就是一个人在中午感到无聊了。看蜜蜂,烦;书呢,烦,不看;抽烟,最后一根抽没了,望着空烟盒怅然。瓷壶里没喝的了,于是:
提起瓷壶,斟了半天,还不见壶嘴吐出一滴,哦,还是昨晚冲的,嚼着被开水蚀去绿色的竹心,犹余清芬;想后园的竹子当抽了新篁,正好没渔竿,钓鱼去吧,别在寂寞里凝成了化石。
最后一句,钓鱼爱好者可以拿来做个性签名,满满的文艺味儿。
接着便是去钓鱼了——然而,作者没有写是如何去钓鱼的,只是在回忆小时候简单提及了他钓鱼装备的由来和成果。鱼钩是用跟母亲撒娇得来的绣花针,就灯火掰弯的;线呢,去姐姐的匣内拿的;浮头用蒜茎。最后经历多次失败,终于得到了一条鲢鱼。
去钓鱼的路上,作者当起解说来了,我读的时候就有一种感觉,我在品他的文字,而他自己在旅游,自己给自己作向导,且看:
昨晚一定下过牛毛雨,看绵软的土径上,清晰的画出一个个脚印,一个守着油灯的盼待,拉快了这些脚步,脚掌的部分那么深,而脚跟的部分却如此轻浅,而且两个脚印的距离很长,想见归家时的急切了。你可没有要紧事,不必追迹这些脚印,尽管慢点儿。
接着又是一番介绍。终于到了地方,把鱼钩抛向水面,作者却说,“本不是为着鱼而来的,何必关心“浮子”的深浅”。这不是来钓鱼的人望着水面开始神游了,从水的深浅,到“也不知是姓甚么的做皇帝的时候”的传说故事。最后,是一片叶子打破了他的神思,或者说,是一片树叶恰好融入了他的神思?
一片叶子,落到钓竿上来,一翻身,跌到水面上,被微风推出了视野。还是一样的碧绿,闪耀着青春的光辉。你说,便这样无声的殒折,不比抖索着枯黄的灵魂,对残酷的西风作无望的泣求强些?且不浪费这些推求,你看这叶片绿得多么可人,若能以此为舟,浮家泛宅,浪迹江湖,比庄子那个大葫芦如何?
当日落和炊烟唤人归家时,作者写道:
把余下的饭粒,抛到水底,空着手走了。预料在归途中当可捡着许多诚朴的欢笑,将珍重的贮起。
我钓得些甚么?难得回答,然而我的确不是一无所得啊。
这就是作者的第一篇文章,在全集里收录在小说卷里,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作者,我情愿是。读这篇文章,我得到了什么吗?难得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