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71期“诺”专题活动。
(一)逃离
每当冬季下雪时,田云总是会窝在书房里,泪眼婆娑地看着玻璃柜里那个陈旧的铁皮文具盒。可是,离上一次下雪,大概已经五年了。
这场姗姗来迟的雪还是一如既往地无情,一个晚上的时间,它就掩埋了生长在土地上的一切,连天空到大地的空隙也被它填满,跟二十年前那个初晨一样。
那是一个位于贵黔偏远山区的村子,大多数居民世世代代扎根于此,只有田云一家是曾祖父一代自湖北迁徙而来,经过三代人的努力在此地勉强扎下根基。
最悲伤的记忆是个大雪的日子。他不记得那天的具体时间,只记得是一场悲天悯人的大雪。那场雪异常地躁动,已经永无休止地下了三天四夜。初晨时分,东方泛出鱼肚白,白色从老屋对面的山顶自上而下逐渐变暗,整座大山保持着他给父亲的坟墓垒土后的形状。屋前的柏树畏畏缩缩地躲在纯白的棉花里,只有一根漆黑的腿立在雪地中,如同一块没有字迹的墓碑。
大地一片寂静,仿佛能听见水凝固的声音。寂静,正是逃离的好时机。
田云知道,离别已是箭在弦上。他看着母亲在炉屋里手忙脚乱地收拾包裹,时不时拐出右手横着抹一下眼泪。直到她将最后一个陈旧的蓝色麻布袋子拉上拉链放到柜子上后,手脚便停了下来。她站在灰暗的灯光下,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窗外那根黑漆漆的柏树。
时间像水一样凝固下来。雪越来越大,屋外柏树上掉下来一块雪砖,“哗哧”一声,吓得田云和母亲同时打了个寒颤。
“再下大点吧!”田云祈求道,“这样或许她就不走了。”
“妈对不住你!”母亲回过头来,声音抽噎着,“可我有什么法子,我在这里没得活路啊!我在这里你要怎么上得了大学?”说着,她转过瘦弱的身体,一身破旧的黑色棉衣支撑着她的重量,肩部已经磨破了皮,露出灰黄色的布料。额头上的皱纹试图躲藏在稀疏的刘海之下,红红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泪水不停地自眼角流下,冲刷成几横沟壑。这是田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审视着母亲。他几次眨巴眼睛,试图看清更多的细节,但灯光似乎越来越弱,母亲的脸也越来越模糊。
“妈,我懂。”田云努力憋着眼泪,颤抖地回道。他知道,母亲的选择纯属无可奈何,可是真的非走不可吗?
她听到肯定的回复后,话匣子像泄洪一般吐出:“怎么说你们都还是她的儿孙后代,她不会亏待你们的。你长大了,能当家了,你要扛起担子。照顾好弟弟,好好读书,我会努力挣钱供你读大学。你要走出这个地方,唯一的路就是读大学。我也不想走,可你看见了,我不走,我就只能跟自己的坟留在这里啊......”
田云听着母亲裹着泪水的话,钻进耳朵的每个字都敲打着心脏,阵痛如此的清晰。他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扭头看向窗外,零散破碎的玻璃倒挂在窗棂上,像一把把尖刀。他顿时想起几天前,那不断从空中发射过来的石头,它们精准地射向窗户,把它刺得支离破碎。
掉在地上的雪花融化在他的眼眶里,这个池塘快要溢出了。 “不能哭,我是坚强的。”田云努力抑制住冲动,堵住快要决堤的豁口。
“妈,我会带好弟弟,也会考上大学,你放心吧。离开这片伤心地,我支持你的决定!”他铿锵地说完,连自己也震惊了,他很少能说这么长这么坚定的话。
哇的一声后,她那连续抖动的哭声如同抖动一棵柏树上的积雪,雪块呀呀呀地掉了一地。她冲过去搂住田云,泪水像哭声一样绵长持久。
过了很久,天空已经敞亮。她不舍地松开儿子,从荷包里拿出一叠人民币塞到旁边木凳上的文具盒里,文具盒里只有一只拇指长的黑色铅笔,鼻尖已经冷得缩进了木头。
“这是一千多,你好好留着,发生了大事再用,千万别让他们晓得你有这些钱。”随后,她从另一个荷包里取出一个崭新的存折,放到田云手中:“这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我守不住它了。密码是你的生日,如果他们真的没有良心做到了那一步,你就给他们吧!”
她抽噎着,用湿透的袖子抹了抹眼泪:“苦了你,以后家里的路要靠你一个人走了。”说完她猝然挺起身子,趔趄几步,拖着麻布袋就往门外跑去。哭声在雪地里印出一连串脏兮兮的脚印。
母亲的背影在大雪中左摇右晃,直到她消失在一个拐角处时,田云眼角的豁口松动,哗啦一下泪水决堤。悲伤如同风中的雪花,不受控制地在空中旋转、浮沉,最后藏匿于大地。
田云一直坐到弟弟从隔壁卧室大哭着醒来,才收拾起存折和那个父亲送给他的已用了三年的铁皮文具盒,他把文具盒里的钱拿起来时,看见一张半个巴掌大的纸条藏在纸币下面,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铅笔字。
“妈绝对不会扔下你们,妈还要亲眼看你们读大学呢。”
他将纸条夹在文具盒的下层后,更大的哭声从他喉咙里蹦出,盖过了隔壁弟弟的声音。
住在隔壁的奶奶也被这哭声震醒。
(二)贫穷
窗外,雪花不受干扰地飘着。虽然大雪掩埋了一切静止的事物,道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辆从大雪的坟墓中挣扎而出,向世界宣告着这个城市的繁华与活跃。
“我也终于逃离了那片贫瘠的土地啊,那片充满痛苦的土地终于成为过去。”田云庆幸着。
那时,田云痛恨着贫穷,贫穷如同监狱一般牢牢地囚禁着村子里的居民。
二十二年前,他还在中学住读,正在刚适应了新学校和新学期的生活时,天雷滚滚般的噩耗便从突然出现在学校的舅舅嘴里吐了出来。父亲在外地煤矿打工遇到了矿难,已经离开好几日了。亲人们正带着他的骨灰将他送回他心心念念的家乡——那片贫瘠土地。
除了流泪,本就寡言寡语的田云不知所措,亲人们的安慰在他的耳朵里化成了玻璃坠地的声音。他和母亲趴在骨灰盒上嚎啕大哭一夜,任谁也拉不动。直到声音嘶哑,直到骨灰盒入了灵柩,盖棺定论后,母子俩才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
之后的一段时间,生活逐渐归于平静,但那道伤疤始终在心里隐隐作痛。田云痛恨着贫穷,要不是因为它,父亲就不会出门打工,不出门打工就不会丢掉性命。自从那以后,他立志要认真读书,考上大学,逃离这片伤心之地。
然而平静的生活总是短暂易逝。一年后,三个姑姑联合田云的奶奶旁敲侧击,试图将他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二十万元的赔偿金——据为己有。因此一场场暗中较量逐渐显形,随着剧情推进,场景演变为争吵,演变为动武,直到势单力薄的母亲和姑姑们变成红眼仇人。
田云孤身一人在里面斡旋,可少不经事的他又能有多少能力处理这种事情呢?他记得,那是一个飘雪之日。雪花零零散散地自空中落下,掉到地上便就地融化。是奶奶的寿辰,亲戚们欢聚一堂,围着四张桌子,或猜拳,或谈笑,其乐融融。就在大家尽兴地享受难得的美好时,一句充满酒气的话打破温馨的空气:“他媳妇就该把钱摊出来,给妈管理,没得妈,哪来的儿?这死婆娘就是想吃独食,说不定跟哪个野男人勾搭着准备跑路呢。”
母亲大怒,心中长久以来积累的隐忍如同鞭炮一样炸开,走过去就跟半醉半醒的大姑理论。双方你一句我一句,局势逐渐失去控制。
“又是钱,又是钱!”田云心里充斥着失望,这一年来,他知道姑姑们的野心。可十三四岁的他又能怎么样呢!
舅舅拉着母亲,姑父拉着姑姑,其他客人则指指点点地陆续离席而去。吵闹声安静一刹那后,只见大姑从厨房抄起一把菜刀就往母亲那儿奔去。
从此以后,暗斗变成明争。
奶奶年纪大了,头脑不灵活了,她唯一的儿子死去以后,痛苦让她失去了判断能力。她的一切行为都充满着姑姑们的影子,充满着罪恶的铜臭味。
此后的一年里,战况越来越激烈。就在母亲逃离的几天前,天空还未下雪。姑姑们搭伙来到田云家前,辱骂着他的母亲,也辱骂着他,让他们交出父亲留下的遗产。他和母亲关上门窗闭门不出,躲在被子里,一晚上都被狼嚎般的声音围绕着。他们是黑夜的猎物。
直到清晨,田云被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母亲哭嚎着大骂“没心肝的人、恶狼、背时鬼.......”,而房屋三面玻璃窗在密密麻麻的石头下支离破碎,田云跳起来捡起石头回应,试图抗争这即将到来的分崩离析。
他含泪咒骂着,可他没有咒骂他的姑姑们,而是咒骂着金钱、咒骂着贫穷。他由衷地痛恨着这个夺去他父亲生命的数字。如果不是母亲坚持要将这笔钱留下来作为他和弟弟读书的本钱,他一定要说服母亲放弃这个可恨的东西。
母亲总是流着泪说:“你老汉搭上一条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们能考上大学,光宗耀祖吗?”
几天后,母亲抛下自己和弟弟,逃离了这个遍布酷刑的土地。
(三)等待
窗外的雪总是很应景,它仿佛永远知道他的心事。一回忆起那些漫长的日子,它就及时地为他布置幕布,那一片片的雪花飞舞便是前奏。此时,太阳从东方的山头崭露头角。
田云看着空空的文具盒,曾经装着那张字条的盒子如今躺在玻璃柜里,显得如此的孤独。他痛恨,痛恨自己为何要意气用事,为何要撕碎那张母亲留下的唯一一张字迹。那可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母亲的凭据啊!
记忆中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的故事,在白雪搭建的幕布里徐徐展开。
自从母亲远出打工后,就没有了音讯。独自在家带弟弟的这段时间,一个人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他自己也记不太清了。他的所有心思都在学习和想念母亲的事上,每当姑姑们来找他讨要说法时,他就矢口否认,什么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母亲去了哪,他确实也不知道。他知道母亲为什么扔下他们,也知道那个令人心痛的数字在哪里,可他只能说不知道。
每当想念母亲时,他就拿出用烂衣服的布匹包裹了好几层的文具盒,打开盖子,揭开上层的托盘,一张对折的泛黄的作业纸便映入眼帘。田云小心翼翼地拿出纸条,那纸条的边缘已经被磨损得圆润,翻开纸条,上面弯弯曲曲地写着一行大小不一的铅笔字。字迹已然模糊,有几个文字拖着长长的尾巴浮动在褶子上,不知道那是母亲的眼泪还是田云的眼泪留下的痕迹。
在母亲走的第二年里,村子里装上了座机电话。他总是爱去邻居家,坐在电话机旁,漫无目的地发呆,直到邻居摇头叹息着把他赶走。
也是在这一年,他在姑姑们的胁迫之下,将存折的秘密透露了出来。当姑姑们知道田云拥有这份宝藏的支配权后,不停地进行人身恐吓。这时他上了高中,他把心中的委屈吐露出来,得到班主任的同情,班主任为他聘了一个律师,从法律上解决了这个遗留多年的顽疾。当他将那叠沾满血泪的纸张扔给姑姑围着的奶奶后,坚决与她们一家恩断义绝。
这件事也坚定他后来学习的信心,原来知识是可以用来制衡丑恶的。可是,母亲的那份呢,她再也得不到了,因为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姑姑们没有得到一分钱,田云打心底厌恶着她们。可姑姑们又开始从奶奶和弟弟身上打主意,他们一边争夺着赡养权和抚养权,一边相互内斗,团结一致的姑姑们相互之间也开始刀剑相向。这一段记忆充满着讽刺。
金钱!贫穷!田云嗤之以鼻。对家乡的这片土地彻底失去希望。
时间一天天过去。母亲还是没有消息,有的只是谣言。
“田家那个寡母早就跟人跑咯。”
“真狠心,两个儿子都不要。”
“要真是没跑,怎么就不想法打听打听,打个电话回家也好啊。”
“说是她的娘家人都跟着逃走啦。”
“……”
时间本可以治愈一个人的伤口,谣言却偏偏化成病菌,使伤口疼痛化脓。
这是田云考上大学时的第一个雪天,清晨醒来,天空和大地都被一片苍茫覆盖。一到雪天,他就纠结,痛哭,苦恼,大雪仿佛成了揭他疮疤的凶手。在班主任的资助下,他成功上了大学,弟弟也在中学。可是母亲在哪里呢?她的承诺在哪里呢?
大雪校园外竹林上雪块脱落的声音和鞭打着宿舍墙壁的风声在他耳朵里搅动着,那些从大脑里传来的流言蜚语以及累积了几年的疑虑,陪同着他那早已失去血色的心,随着竹子上的雪块一起摔在水泥地,碎了。
母亲,为什么?
他一爪子撕掉了那张写满痛苦日子的字条,将它撕为齑粉,撒出窗外,化作空中飘扬的雪花。他泪流满面,那些充满痛苦记忆的文字仿佛转移到了飘着的雪花身上,雪不停,痛不断。
而那个文具盒因残留着他父亲的气息得以幸存下来。
(四)收藏
窗外的太阳锋芒毕露,在与大雪的斗争中,它占据了上风,雪停了。没有雪花的阻碍,阳光毫无顾忌地洒下来,夹杂着大地上飘渺着的晶莹剔透的光晕,喷洒在田云松弛的侧脸,他长吁一口气,觉得此时此刻的氛围如同在冷风中将手插进裤兜里般让人安心。
那是他大学毕业之后的第一年,奶奶在小姑家去世。虽然他曾经痛恨着那个跟着姑姑们沆瀣一气的奶奶,可是在心里他还是充满了愧疚,毕竟,她只是一个金钱和人性的傀儡。
他回到了许久未曾回去过的那片贫瘠的土地,参加了奶奶的葬礼。
他像一个陌生人一样,站在参加葬礼的人群中,没有人认出他来。酒席上的人群中依旧传着时间没有洗涤掉的谣言,田云已经习惯了。直到他听到一段对话,让他内心一震。
“田昌林一家挺可怜的,他死后,婆娘丢下两个孩子跑了。”
“听说他婆娘不是跑了,是被骗到传销里面去了。”
“哦?”
田云听着,鼻翼一阵酸楚。
“她老父亲和她兄弟变卖家当,到云南去就是为了找她呢。可惜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音讯,听说是被骗到国外,凶多吉少……唉,世事难料啊。”
回到城里,他托警局的朋友查找舅舅和外公的信息。辗转两年过去,终于找到了在云南定居的舅舅,他迫不及待飞了过去。在转了无数次车后,他来到一个偏远村镇,当他心怀忐忑地跟着当地人的指引,来到一所白墙黑瓦的老旧房子时,心脏充斥着高兴,又充斥着惶恐和怯懦。
那个眼熟的男人坐在屋前的坝子里,一头黑白相间的头发遮挡着一脸的沧桑和疲倦。那是他十多年未再见的舅舅,五十多岁的他已经苍老得像一束寒冬里的枯枝。
男人看见了他,疑惑地审视良久,终于在某个刹那,一捧老泪从他眼眶里喷涌而出。
他们相对无言。
一切旧伤疤上的苦和痛都在田云的泪光中渐渐融去。
此时此刻, 一切的追问都失去意义。
从此以后,它把那个文具盒从父亲的遗物堆里重新翻出,清理掉岁月留下的斑斑锈迹,收藏在书房的玻璃柜里,陪着他成长和老去。
他愿意相信,自己考上大学,逃离贫穷的这一事实,已经替那个魂思梦萦的人实现了文具盒里那空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