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小说是虚构,因此它们说谎(以这个词最严格的意义而言),但通过这些谎言,每个小说家都试图讲述关于世界的真相。
保罗•奥斯特这么说。2017年9月13日,他凭借小说《4321》入围 2017 英国布克奖短名单。而保罗为中国读者所熟悉,是因为《布鲁克林的荒唐书》,《纽约三部曲》《幻影书》《黑暗中的人》。
但以任何标准来看,奥斯特都堪称文艺圈的劳模,从1982到2017年,以惊人的稳定产出了十六部小说,九部文集/回忆录,五个剧本,六部译作。
在他持续高产的职业生涯中,一个不变的特征是他永远在“变形”。他是诗人,是小说家,是编辑,是文学译者,是剧作家……
以诗人和法语文学译者的身份出道,1982年转向散文,写了一本离经叛道的回忆录《孤独及其所创造的》成名于文坛,而在当时这种文体远远还没有变得今天这样时髦。
然后是小说,那些充满存在主义色彩又烧脑的悬疑故事,被恰如其分地称为“卡夫卡做了侦探”。还有色调阴郁、富于哲思的反乌托邦小说和流浪冒险小说,涉及美国政治宏大图景的现实主义作品,也有以会飞的男孩和流浪狗为主角的寓言故事。
奥斯特涉猎的领域还包括电影(而且不只是玩票)。他编剧的《烟》拿下了柏林电影节银熊奖(1995)和最佳剧本奖,那次触电之后他又自编自导了三部影片,过足戏瘾。
保罗•奥斯特是当代文学独树一帜的写作者,三十多年来作品被翻译成了四十几种文字。2006年,早在59岁这个稚嫩的年龄(按照这个奖的标准来说是这样),保罗就被授予了阿斯图里亚斯王子奖。
其中,保罗•奥斯特的作品最常讨论的主旨为人生的无常和无限,正如下面的这篇保罗•奥斯特的短文《红色笔记本》:
《红色笔记本》
——为什么写作 (III) / 保罗•奥斯特
那年我十四岁。连续三年,我的父母都把我送去参加纽约州的一个夏令营。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打篮球或是棒球,可这是一个综合夏令营,也有其它的活动:晚上的“社交”,第一次和女孩子们的厮混,内衣突袭[1],还有少男少女寻常爱闹的那些恶作剧。我还记得偷偷摸摸地抽劣质雪茄,把床位拖到一块让它们法式“接吻”,还有大规模的充水气球大仗。
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想强调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有多么天真脆弱。你已不再是孩童,却也尚未成年,在过去与未来间晃荡。就我来说,我仍然年轻得以为自己真有可能进职业棒球联盟,却也老成得开始怀疑上帝的存在。我读过《共产党宣言》,可也喜欢看星期六早晨的卡通片。每次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都觉得像在看另一个人。
我的营队里有十六或十八个男孩,大部分人都在一起很多年了,可那年夏天也有几个新人加入。其中有个人叫罗夫,他对运球上篮或拦接棒球都不感兴趣,虽然没人故意为难他,还是很难和我们玩到一块。那年他有好几门功课不及格,大部分的空闲时间都用来和营里的辅导员补课。这真有点惨,我替他难过——可也不是特别难过,没难过到影响我睡眠的地步。
营地辅导员都是来自布鲁克林或皇后区的纽约大学生。这些爱开玩笑的篮球队员,未来的牙科医生、会计师、教师们,个个是骨子里的城市人。像大多数真正的纽约客,他们坚持把“地面”称为“地板”,哪怕脚下只是野草或沙土。传统夏令营生活的束缚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就如同爱荷华的农夫不知道 I. R. T.(纽约地铁线)为何物。滑艇,索道,爬山,搭帐篷,围着篝火唱歌,这些都不在他们的关注范围内。他们会传授给我们一些掩护上球或出区助攻的诀窍,可其它时候就都在打闹开玩笑。
可以想象我们有多吃惊:有天下午,一位辅导员通知大家要去树林里步行远足。他突然来了灵感,谁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篮球玩够了!他说。我们四周都是大自然,现在是我们好好利用它的时候了,让我们来个真正的夏令营——大概说了一通这样的话。就这样,午饭休息后,两三个辅导员带着一帮十六或十八个男孩子们,向树林开进了。
那是1961 年 7 月底。我记得每个人心情都很轻松,走了半个多小时后,大部分人都同意这样出来走走是个好主意。当然,没人有指南针,也没人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可我们都很开心,就算万一迷路又有什么关系?反正迟早我们都会找到回去的路。
接着就开始下雨了。开始几乎难以觉察,只有几颗从枝叶间漏下的雨滴,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继续往前走,不愿让几滴雨扫了兴,可几分钟后,雨开始来真的了。每个人都被淋透了,辅导员们决定掉头往回走。可问题是没人知道营地在哪里。山林茂密,长满树木与带刺的灌木丛,我们不得不在其间交叉迂回才能前行。更麻烦的是,周遭越来越难看清。树林里本来就昏暗,加上雨水与越来越暗的天色,才下午三四点钟,感觉已像是夜晚。
接着开始打雷。打过雷,闪电也开始了。暴风雨就在我们头顶。后来知道那才是暴风雨中的暴风雨,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天气,之后也再没遇到。雨点打在身上,猛烈到令人生疼,每次雷声炸响,你可以感觉到它在你身体内震荡。雷声刚过,闪电跟着就来,像长矛般在身边挥舞闪动。仿佛薄薄的空气里变出了武器,一道闪电就把万物照得鬼魂般雪亮。树木被闪电击中,枝干开始冒烟燃烧。接着暗下来一阵,直到天空中又一声惊雷,闪电再回来,劈向另一个地方。
使我们害怕的当然是闪电。如果不害怕,那就太傻了。惊慌中我们想要逃开闪电区,可暴风雨范围太大了,无论我们跑到哪里,总有更多的闪电。我们狼狈不堪地东奔西跑,抱头鼠窜。有人突然发现一块空地。是跑到空地上还是留在树下更安全,我们短暂地争论了一番。建议到空地上的那方赢了,我们便都往空地的方向跑去。
那是一片小草地,很可能是当地农场的牧场。我们得钻过一道铁丝网才能到。一个接一个地,我们趴在地下,一寸寸挪动着爬过去。我在中间,紧跟在罗夫后面。正在他钻过铁丝网的时候,又有一道闪电。我在两三英尺外,因为雨点不停地打在我眼帘上,我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罗夫不动了。我猜他是触电了,于是超过他先爬过了铁丝网。一到铁丝网另一边,我就拉住他的手臂把他拖了过来。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块空地上停留了多久。我猜有一个小时。我们待在那儿的整段时间里,雨水与雷电继续劈头盖脑地狂泻而下。那是《圣经》传说里搬出来的暴风雨,它不停不歇,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
两三个男孩被什么东西击中了——可能是闪电,也可能是因为闪电劈在他们身边把他们吓呆了——草地上到处都是他们的叫唤呻吟之声。另一些男孩子们一边哭一边祈祷。还有另一些,嗓音里带着惊恐,还在出谋划策。把所有金属物品都丢掉,他们说,金属吸电。我们把皮带都解下来,远远丢开。
我不记得说过什么话,也不记得哭过。我和另一个男孩忙着照顾罗夫。他还昏迷不醒。我们摩擦他的手与臂膀,压下他的舌头以防他咬下自己的舌头,不停地告诉他要坚持住。过了一阵,他的皮肤开始泛蓝,身体触摸起来也更凉了,尽管面对着这种种迹象,我还是不能想象他再也醒不过来了。毕竟我那时只有十四岁,能知道些什么?我还从来没见过死人。
我想他一定是在铁丝网上触电了。其他触了电的男孩们身体麻痹发疼,一个小时左右就恢复了。但罗夫被雷击中的时候就在铁丝栅栏下方,他是被电刑活活处死的。
后来他们告诉我,他死的时候,背上有一道八英寸的焦痕。我记得自己一边努力地去接受这个事实,一边告诉自己,生命对我再不会是一样的了。奇怪的是,我没有去想它发生的时候,我就在他身旁。我没有去想,只要一两秒钟之差,被电死的人就会是我。我只是想着要压住他的舌头,看住他的牙齿。他的嘴凝固在一种轻微的怪笑状,双唇微张。我花了一整个小时看着他的牙根。三十四年后,我还记得那些牙齿。还有他半开半闭的眼睛。我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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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在文艺app108城上,“起不出好名字”同学发起了“保罗•奥斯特线上读书会”